你自以为养女儿一场只需用心呵护,保她在闺中开花明艳,日后到别家结硕果润草木,一世荣华无忧。但你为何不问问她,她是愿做依托于枝干的一朵花、随风飘曳的飘絮,还是修出立身之本、扎扎实实结根于地?”
宜嫔被她说得一时怔怔,张了张口却呐呐不知言语。
话一出口,敏若就知道她今天的情绪不对劲,也知道她出口的话有些逾矩显眼了。
其实她的情绪鲜少有这样明显露在脸上的激动,但或许是上辈子见了太多被“依附”二字养废了、害苦了的女子,而这辈子孩子们都尚年幼,都尚有选择的余地。
她方才的话,是十几年来少有的、未经细细思虑便脱口而出的。
话音落下,方才一瞬间的怒气被压下,敏若的理智也再度回笼。
理智回笼,她反应过来刚才有几句话其实别了太皇太后的话——无论太皇太后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她的身份,是绝不应该有半分别太皇太后的。
但她心中却不后悔。
只是理智回笼,这宫里的日子还得要过下去,敏若还是向太皇太后与康熙请罪道:“臣妾一时无状,失礼于御前,甘愿……”
“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吉利的。”康熙摆摆手,赞道:“朕觉着你说得很好,朕倒是情愿庇佑她们一世,可朕是她们的阿玛,年长于她们,又怎能真正庇佑她们一生?还是要她们自己立住才行。如今看来,叫你教她们是真没错。”
太皇太后凝视着敏若,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康熙言毕,方才缓声道:“你没说错,还说得很有道理。你……就好好教她们吧,年后淑慧会回京来,届时见了你,她必定喜欢。”
敏若低着头行了礼,回到原本的地方坐下。
本来这差事落到头上她不情不愿的,这会倒升起些傲气与难得的、这辈子一直没出现过的进取心来。
就看她能把这几位在原身的记忆中最终都被养成温柔和顺性子的公主教成什么样子吧。
送我三位温柔公主,我还你三匹“脱缰野马”,康熙,这是你的福报!
皇贵妃与敏若位次相邻,本来二人关系平常,素日也不算亲近,这会敏若落座,她却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敏若的背。
这是一个,越过了以二人关系应有的相处范围边界线的亲密动作。
敏若扭过头,见她目光有几分复杂地瞥了自己一眼,眼中似有些湿润。
但她很快回过头去整理好神情,依旧是仪态万方的模样,若非敏若自信看到的绝不会出错,只怕会以为方才那一点湿润亮光只是一时的错觉。
康熙和大阿哥、太子爷仨估计是这会最轻松、最没负担的人了,皇贵妃笑着向康熙举杯:“好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事了。上课的安排且叫贵妃回头自个头疼去吧,这几个月,臣妾忙着宫务,她每日倒逍遥自在的,臣妾好看不惯,如今可好,她也落上差事了。”
康熙听了这话就笑——佟皇贵妃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皇贵妃见他笑了,继续道:“臣妾敬皇上一杯酒,祝您明岁事事顺心如意、愿我大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阿哥与太子也连忙举起准备给他们的一壶屠苏酒里兑一升水的绵软甜汤,殿内的气氛便被带动了起来,刚才那一茬轻描淡写地就被揭过了。
敏若这会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想——太皇太后怎么会忽然提起叫公主们跟随她学习呢?
要说是单纯为了重孙女们考虑,敏若不信;可若说是为她考虑,虚假的太婆婆与孙媳的祖婆媳情也没到那份上,“佛友知己”的感情也不至于叫太皇太后直接把教导孙女的事情都交给她吧?
这件事,必然是出于太皇太后的私心考虑,对太皇太后而言有利可图,或者说有事可谋的。
可究竟是什么呢?
敏若抬袖掩着饮下一杯屠苏酒,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
第三十五章
这件事就压在敏若心底,叫敏若总有些疑惑,不安倒是谈不上——以二人如今的身份之差,太皇太后要对敏若使坏,不至于特地搭上她的亲重孙女。
要说是为敏若谋好处,敏若是一点都不敢想的。
虽然她入宫后凭着自己这一身念经忽悠人的能耐与“禅心”成功获得了太皇太后的好感,但敏若还没天真到觉着仅是论几回佛经,便能够将太皇太后笼络到她的阵营,一心为她考虑。
太皇太后身历数朝、久经世故,如今对敏若亲密是因为敏若对她无害,又叫她感觉是精神上的知己、能讨她喜欢。可一旦有一天敏若让她感到威胁,哪里可能会对她造成不利,她一定是斩草除根最利落的哪一个(虽然敏若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和当朝太皇太后顶着干)。
总而言之,敏若与太皇太后之间就是虚假的祖婆与重孙媳情、脆弱又牢靠的知己情——只要敏若不与太皇太后顶着干,这份知己情大概能一直延续到太皇太后入土。
闲话不表,只说排除掉两种针对敏若的可能性后,敏若便思索起了这件事是不是对太皇太后会有什么好处?
她老人图什么?图敏若把她的重孙女们培养得文武双全再便宜了蒙古,还是图敏若六亲不认?
这倒不是故意在黑敏若,主要是敏若入宫直到现在,也没召见舒舒觉罗氏几回,更鲜少打发人回家去传递什么话、赏赐什么东西——宫内嫔妃想念娘家是常有的,位份高到敏若这个程度,便是一月召见舒舒觉罗氏三四回外人也无话可说,更不肖说传话赏东西这些低位嫔妃也可以使唤自己太监去做的事了。
而为兄弟请宫请爵,更是从未有过的。
就是皇贵妃入宫之后都不可避免地与康熙提过几次她的娘家兄弟隆科多等人,敏若却是只有康熙主动与她提起法喀,而她从未主动与康熙提及过她的弟弟们。
便是常在慈宁宫与太皇太后、太后等人说话时,提起的也多是庄子上的事儿,法喀或还有两嘴,余人便极少了,甚至可说是从未提及过。
这种入了夫家门便减少为娘家利益考虑的行为是当世所推崇的,或许敏若当年献上牛痘给康熙,而不是先告知钮祜禄家由家族内部商量判断利益做出处理的行为,在太皇太后眼中也属于此。
——就是当世对女子的要求,事事以夫家利益为上,既出闺阁,则娘家也为“外家”。
在太皇太后看来,敏若的行为自然应该归结于此。她当然不知道敏若不为钮祜禄家的利益考虑、与舒舒觉罗氏感情生疏,只是因为那不是她的家、不是她的亲娘而已。太皇太后只能以外人的目光看待分析敏若,又无法跳脱出时代思想的局限,所以最终只能得出那样的结论。
其实敏若想到这已经纯粹是在心里胡乱想来抖机灵的了。
主要是她对太皇太后的用意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就决定不逼自己,开始抖机灵找乐子,但这一个机灵抖得她还没一乐呢,忽然就感觉思路清晰起来了。
——这两件事没准还真有关联。
便是敏若针对太皇太后利益的两种猜测,其实也能连接到一起。
康熙的公主们长大了八成都是要抚蒙的,太皇太后作为流着蒙古血脉的爱新觉罗家人,又怎会不希望公主们嫁去了蒙古,便一心向着蒙古呢?
只有公主们学到了敏若的“六亲不认”,嫁到蒙古去,才会从此一心为蒙古考虑,而不是身在蒙古心在京师,仍以大清国的利益为上而非以蒙古利益为上。
这是什么路数啊!
敏若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下,但想到那些年太皇太后源源不断地往先帝后宫中安排嫔妃,康熙继位后又先后安排了数位出身科尔沁贵女入宫待年,又觉着这个猜测并非毫无可能的。
当然,这也只是她胡思乱想的结果,敏若没把这听着就有几分荒谬的猜测强往太皇太后头上套,暂且将这一茬在心内带过,在坤宁宫坐着受了岁,过交子,祭祖礼佛后,宫人奉了水饽饽——即饺子上来。
再过些年,宫内除夕夜宴的流程便已确定了,进汤膳羹品、每位分设席位、有乐曲歌舞助兴,也不再拘泥于坤宁宫当中守岁。
但如今宫中还保持着在坤宁宫围坐炕上分设小桌进除夕宴的旧俗,其实敏若觉得还是这样好,至少炕上暖和,冬日里无论外头是多大的风雪,坤宁宫里三面万字炕,烧起来整个屋子都是暖烘烘的,坐在上头能从腿暖到脚,比坐在椅子上舒服多了。
敏若近年来生活作息规律,几乎亥时前后就会入眠,早上睡到多晚是她的事。上辈子晚睡早起多了,这辈子能够自主作息,敏若多少有些报复性多睡的心理,日子长了也就成习惯了。
除夕一年一次,守岁是必须的,但对敏若而言实在磨人,尤其坤宁宫地方暖和,热气一熏她就更困了。吃过水饽饽,康熙起身与太后一同侍候着太皇太后离席,这是象征着守夜这一大“关”过了的信号,敏若立刻响应,迅速与同样困倦不堪的嫔妃们辞别了,在兰芳的搀扶下离去。
阿哥公主们得对着离去的妃母们频频道恭送,再分别由自己额娘牵走,太子跟着康熙走了,住太后宫里的五阿哥同行,大阿哥、三阿哥回阿哥所,在殿内留到最后,与住公主所的三位公主一起恭送走了所有嫔妃,才互相行礼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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