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最好的机会,还应该是康熙晚年。
九子夺嫡,朝局混乱,在南边浑水摸鱼起来会比当下容易。
只是……恐怕南方那几位反君主专制的老学者,撑不到那一天了。
届时在南便少一分助力。
趁着这场病,敏若停下动作,安安静静地思考了一日,还是觉得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
政局,政局。
愈到康熙晚年,京中的政局愈乱,耗费他的精神更多,天高皇帝远之地,才更有可为之处。
她会活到那一天的。
哪怕她有生之年,看不到这座紫禁城的大门被由外推开,看不到“人间遍种自由花①”,有一点可为之事,也算足够了。
月上中天,殿内掌灯。兰杜端着一盏姜汤进来敦促敏若服药,见她定定坐在炕上,眉眼微垂,眼神落在炕桌上一张云笺上,笺上一行清隽小字,铁画银钩,风骨凌然,力透纸背。
“天下为主君为客”②。
兰杜取来青瓷笔洗轻轻放在炕桌上,低声道:“皇上圣驾已经回銮,算着脚程,应是初八回宫。”
敏若将手中云笺在除了灯罩的蜡烛上一晃,质地精美的云笺带着炙热的火被扔进笔洗中。
“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南下吧,黄宗羲、王夫之……谢选不是说在宫内待得厌倦了,想要游历行医、寻药济苍生吗?允了。”敏若捧起姜汤,一口吞掉那些圆溜溜的苦药丸子。
兰杜镇定应是,一句旁言也无。
康熙大概想不到,这天下当下、将来最跃跃欲试要绝这爱新觉罗氏江山的两人其中的一个,是在他眼中又直又莽、心思缜密却又直爽洒脱、心性仁厚的枕边人。
嗐,大家都是宫里混的,谁还没有三四层人设呢?
敏若的身子很好,不常染病,这猛地一感染风寒,还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将近一旬,用的药有限,主要靠她自己的体质挺过来的。
病中精神头难免不足,敏若平日就嗜睡,染了风寒便更嗜睡了。尤其有件事在心里有了结果,心无顾念牵挂,睡得就更狠。
宫中的严打行动早已进入了尾声,有兰杜她们关注着,敏若自觉不用操心那么多。
直到这日安儿急匆匆地走进永寿宫,拉着敏若哭道:“九哥!九哥剪了来福的毛,四哥生气,剪了九哥的辫子,额娘!九哥找汗阿玛告状,四哥被汗阿玛带走了!”
还有这一出?
敏若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没想到真有这一出——原身前世此时的记忆只有永寿宫的一亩三分地,这点“小事”原身是半点记忆都无。
敏若便以为这野史杜撰之事并不会发生,结果还真闹了这一出。
不对……他们的矛盾冲突点归根结底在九阿哥对安儿与四阿哥好的不满,有人在他耳边挑唆身份问题,这一点敏若已经提醒过宜妃,便是宜妃没注意到这一点的严重性,那恬雅呢?
敏若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什么地方算漏了,匆忙起身,问道:“德妃可知道了?”
“前阵子德妃趁机在四阿哥身边安插了几个与乌雅氏有亲的宫人,德妃怎么可能不知道?”兰杜道,敏若便让她关注永和宫的动静。
兰杜应是出去,敏若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又命人去与黛澜传了话,若是德妃这回没动静,那她少不得与黛澜去走一趟。
此事也怪她,自认将教育九阿哥之事交给翊坤宫便可以放心了,却忘了其中可能会生出的变数。
敏若眉头皱得思紧,又吩咐人去翊坤宫走一趟瞧瞧。
永和宫里,德妃正坐在炕上做针线,瞧大小样式,是一件做给四阿哥的褂子,针脚细密、做工精致,可见用心。
乍听了宫人回禀,她惊呼一声:“什么?”
手下一个不注意,针尖直戳进指尖里,柔嫩的指尖立刻见了血,雪珠子从里头渗出来,她的贴身宫女珠儿连忙上前,“娘娘!”
“不妨事。”德妃挥挥手,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说,胤禛剪了九阿哥的辫子?为什么?”
珠儿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德妃眉目一冷,“说!究竟是什么缘故?”
珠儿低头,一咬牙,道:“是因为九阿哥剪了来福的毛——”
“来福,来福……”德妃念了几声,想起这来福究竟是什么,“……是大行皇后养的那条狗?”
珠儿头低得不能再低了,闷声应是。
德妃僵在那里半晌,发出一声嗤笑,眼带讽意,“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情分,为了一条狗,他都能跟兄弟红眼,剪了兄弟的辫子……你才说,现在怎么了?”
珠儿道:“皇上命人把四阿哥带去乾清宫了!娘娘,咱们要不要……”
“宜妃怎么样?”德妃秀眉蹙着,珠儿道:“九阿哥哭着去乾清宫告状,翊坤宫这会还没动静呢。儿子被剪了辫子这样大的事,宜妃不可能不生气啊。”
德妃面露迟疑为难之色,眼中却不见最初的焦急,她定定坐在那里,半晌没言语,此时忽听外头有人禀:“娘娘,十四阿哥醒了,哭着找额娘呢!”
德妃几乎是瞬间倏地起身,珠儿急忙道:“那四阿哥……”
“皇上疼他,又是九阿哥剪了大行皇后的狗,皇上哪怕不顾念父子之情,还能不顾念与佟佳氏先后的情分吗?”德妃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冷,又过半晌,终究是道:“遣人去景仁宫说这事,再去永寿宫,贵妃与佟佳氏先后好了一场,对四阿哥又一向疼爱,不会坐视不理。……就说十三阿哥闹病,我走不开。”
“是。”珠儿低低应是,她垂着头,正能看到德妃垂在身侧的手一只拳头握得死紧,还轻轻颤着,彰显出主人的心情并不如她的言语一般冷静。
珠儿恭谨地躬身退了出去,德妃瞬间好似泄了力一般,坐回炕上,牙齿好像也在轻颤。半晌,她喉间挤出低低一句,“佟佳布尔和……你都死了!还要留下一只畜生抢我的儿子!你说你把他还给我了,怎么不把那畜生也一起带走呢?!”
想起阿哥所里满院子大行皇后安排给四阿哥的人手,她忍不住抬手狠狠将炕桌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咬紧牙关不再发一言,只是身子好像仍在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她才一面口中喃喃念着,“祯儿,祯儿……”一面起身,出去看十四阿哥。
“快将十四阿哥抱到十三阿哥屋里去,十三阿哥病了,十四阿哥多心疼哥哥啊。”友爱兄弟,才是皇上想在阿哥们身上看到的。
永寿宫里,听了宫人的回话,敏若冷着脸打发走永和宫的人,便忍不住一拳捶在炕桌上。
兰杜忙道:“娘娘息怒,不值得您动气的。”
“走,去翊坤宫。”敏若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吐出,起身道。
乾清宫里,康熙属实是有些动怒了,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四阿哥骂道:“你皇额娘在世时,时常教导你友爱兄弟,临去前特意叮嘱你恪忠孝之道、行仁义之举,你都忘了不成?”
四阿哥咬牙憋得脸色涨红也没发出一声,只是眼带泪光地看着康熙,康熙本就在气头上,见他如此,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你是不服朕的训斥吗?来人——!”
一边九阿哥见四阿哥挨训,本来心里怪得意的,这会也无端心慌起来,呐呐地想要上前解释,却又被康熙这样的怒火吓得不敢动。
“皇上请慢!”敏若难得带着几分尖锐急意的声音传进殿内,然后才是梁九功带着汗的通传:“皇上,贵妃娘娘、宜妃娘娘、佟佳妃娘娘、十阿哥求见!”
殿门在梁九功进来通传时便已被推开,康熙正见到急色匆匆的敏若和她身后的宜妃与黛澜,还有一边的小安儿。
他怒气不减,一拍桌子,“怎么?你也要为这个孽障求情吗?”
“那是布尔和留给胤禛的狗,皇上。”敏若眼角的余光扫过宜妃,见她被康熙的怒气压得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心里咬牙骂了一句,快步进殿上前,双膝跪下,“来福是布尔和生前最喜欢的宠物啊,皇上!”
听到敏若的声音言语、又听到先后的名讳,四阿哥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却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哽咽。
敏若拉着他道:“你这孩子,便是再想念你皇额娘、再心疼你皇额娘给你留下的狗,也不能剪了兄弟的发辫啊!你是他哥哥,便是怎么训斥他、罚他抄书写字,那也是理所应当的,谁会说一个不字?!
你剪了弟弟的辫子,便是我们知道你是因为弟弟伤了你皇额娘留给你的狗,实在生气一时被气昏了头脑,可外人怎么会顾念这一份内情呢?明日御史不定对你怎么口诛笔伐,你皇父就为你这行为冲动、落下外人话柄恼你,又不知要为你这事操心烦恼多少,你还不快向皇父请罪?向弟弟和宜额娘道歉。”
她这一通话连环炮似的说出来,连给康熙问一句的空档都没留,自顾给四阿哥的行为定性为心疼皇额娘留下的狗、稍微有一点冲动,并将康熙的怒火定为因四阿哥可能落在外人口中的话柄的恼火,直接将四阿哥剪了九阿哥辫子的行为定义为兄弟间出格一点的小打小闹。
满人的发辫遇父母、帝后大丧而割,这这件事若被有心人哪去用,一经运作便不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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