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察觉到他态度冷淡,脸色比午后梅园里替她裹伤时不知冷了多少倍。
她稍稍凑前些,提起小泥炉上的茶壶替他续水,小心递过去,轻喊他:“五爷?”
“放着吧。”他不接茶,也不抬眼,似乎被书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马车驶入大道,阵阵人声传入耳中,他有意疏远,顾倾亦不再哄他,索性转身掀起帘子一角瞧外头的热闹。
起初还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街串巷,渐渐近了东市,数不尽的喜庆灯笼照得街巷亮如白昼。茶楼酒馆全部开门迎客,这样居家团圆的日子,外头竟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天桥底下小摊贩一家接着一家,一路沿着大道两侧排开。今晚不设宵禁,街心上热闹得仿佛赶集一般。
角落沉沉暗影里,薛晟抬眸目视少女侧坐的影子。
街边流转的光影一道道落在她侧脸上。卷翘的睫毛长而密,小扇子似的在巴掌大的脸上落下深浓的影。
雀羽的声音从外传进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声与顾倾说话,“今晚曲家巷有舞狮子,还搭了戏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
过了片刻,车马驶入天桥侧,雀羽又来报:“前头人太多,马车挤不过去,怕是要劳爷跟姑娘下来走一段。”
帘子掀开,冷风骤然涌了进来,顾倾回头瞥一眼薛晟,抿抿唇,当先跳下了马车。
薛晟随后步下来,原以为顾倾会在车边恭候,一抬眼,却见她从雀羽手里接过灯笼,已率先走入人群。
薛晟没有出言喊住她,无声随在她身后几步之遥。雀羽和几名暗卫护在他身前,拥着他挤入攒动的人潮。
来来往往无数的行人,笑语欢声充斥耳际。
漫天悬挂的彩灯和街边招展的酒旗飞速掠去,银花火树,天上人间,辞去旧岁,明朝便是全新的一年。
忽然半天炸开一朵蓬勃的火花,人群骤然一静,接着爆开了震耳欲聋的惊叹声。孩童们拍着手,一蹦一跳欢呼起来。
一簇簇焰火伴着破空之声,炸破雪花纷涌的半边天幕,重重火线纷至沓来,在天空中轰然化成璀璨夺目的妖花。天际通明,火星纷涌,与轻雪共同装饰着这浩然的长夜。
人群尖叫着,欢呼着,紧密的鼓点和锣声混在其间,长桥对面舞狮队就在这最热闹的时候现身,绕着摊档,劈开人流,踏着特有的舞步涌上前来。
顾倾被人群推着朝前走,高举手中的美人灯,回眸去寻薛晟和雀羽等人的身影。
他们被人潮隔绝开,彩狮高低舞跃,遮蔽着视线。顾倾意识到自己与他们走散了,她立在滚滚而来的人潮里,踮起脚大声地唤:“五爷,雀羽哥!”
锣鼓声和人声淹没了她的嗓音,她举着灯笼艰难挤撞着人群往回寻。
脚上被人踢着踩着,新做的鞋面上全是脚印,发边插着的珠钗也被挤得歪斜了。
人群中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她惊恐地尖叫一声,而后被那只手拢着带离原地。
时光止步,人影淡去。
她仰头望见男人冷峻面容上那双永远淡定平静的眼睛。
他身量高大,怀抱宽厚,站立如坚韧的青松。
顾倾被他圈在怀里,似乎被他清冷无澜的气息所感,心中骤涌的惊惧快速平散。周身万物流转,这一刻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丢开手里的灯笼,微仰着头,湿润的双眸倒映万千光影。薛晟凝眉望着她的脸,薄唇紧闭,一字不言。
焰火流飞,烂漫的光色倾泻如洪。
少女扣住他大氅的披领,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十里长街尽处,又一条火线炸开绚烂的花朵。
朱唇轻启曼阖,他侧耳去听,只闻泠泠清风擦过。
**
回转神来,再去寻雀羽等人身影均已不见,彩狮引着人流朝桥下去。
周边涌来的热力散去,凉风空悠悠卷进袖底。天边焰火暂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硝石味道,轻烟漫在半空,短暂而璀璨的盛放过后,一切归于寻常。
顾倾转身,发觉手腕仍被男人握在掌中。她不确定,他是没有注意到,忘记了松开,还是……
她引步向前,两人就这般牵着手走下去。漫步过长桥,经过卖花的摊档,经过食粥小铺,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漫无目的的朝前走。
多年后薛晟还能忆起当晚清风的温度何样幽凉,记得相握的手掌渗出濡湿薄汗仍不愿松开,记得姑娘红衣白裙背身引着他朝前的背影。
他也曾想,如果一切停驻在那一刻,兴许于他,才是确幸。
回程的马车中。
幽暗的琉璃灯盏光色迷蒙。他坐在暗影里,看身侧沉默靠坐在车窗边的少女。纤长睫毛扬起好看的弧度,脸颊贴在车壁上,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他不会知道她心内此时翻转过多少念头。
眼前的男人态度明显在转变,可远还不够。
她应以不动应变,煎熬他,疏远他,让他疑惑,令他踯躅。
太过主动的投怀送抱始终是落了下乘,林氏便是最坏的先例,她绝不会走林氏的旧路。
她今晚不言不动,不讨好,不贴近,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
珠钗上的流苏随车驶动而晃荡不休,在玉洁的面颊上留下摇曳的暗影。
时光无声流逝,沉默令路程变得漫长。
他纷杂的思绪仿如漫天细碎飘洒的雪籽。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腔,涩燥难明。
目的地终会到达,车马驶入伯府东侧门前巷道。马车驶过巷口,从清冷的雪色中转入橙红灯笼的光影之间。
雀羽和出来迎人的管事含笑打个招呼,在车前摆放好梯凳,敲敲车壁示意,而后才掀开帘幕。
姑娘刚刚醒转,从男人掌心抽出僵硬酸麻的手腕,揉了揉眼睛。手掌上湿热的暖意空去,一瞬变得幽凉。
风呼啸着灌入进来,她捏紧衣领瞧眼车外,“好冷,到了么?”
声音略带一丝沙哑,像懵懂而娇气的孩子般嘟喃。
薛晟嘴唇动了动,就听车外雀羽探头笑道:“到了,这会子风大,石阶上都结了冰,姑娘下来慢着些,仔细脚下。”
顾倾没回头,弯身步下车厢,和雀羽一左一右候立在车外。薛晟沉默地下了车,步上石阶。
姑娘有些迟疑,似乎不知是否应当跟上,男人并未停步,踏着落地的轻雪缓步朝里走。雀羽在旁掩唇低声提醒顾倾,“爷等你过去呢。”
她抿了抿唇,脚步慢慢随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院中灯火昏黄,静谧无声,以往清冷肃静的凤隐阁前也悬了一排橙红的灯笼,远比以往多了几许温存气息。
雪仍在下,阶前簌簌积下厚厚一层银绒,云纹羊皮银靴踏在上面,拓下两个清晰的足印。
走进里间,男人跨在帘前的脚步停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瞧女孩向自己走来。她踮起脚,替他解去肩头披着的大氅。
那双眼睛纯澈不掺杂质,那么透明,那么干净。
她每一次的接近都如此的磊落从容。
每一个不经意的擦碰撩拨,都仿佛只是无意之下的巧合。
女孩抱住大氅欲转身,他从袖底伸出手,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臂。
她挑眼望过来,那双湿润的眸子水盈盈泛着光,看着他的目光,有疑惑有讶异。
他眼波仍是无澜,幽暗得瞧不清边界,他垂眼睨向自己扣住她臂弯的手。
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唯有他自己知道的怪异心绪……
“五爷?”女孩张口,不解地望着他紧绷的面容。
窗外灯色透过菱花格子映在她光洁的脸上,微微张启的唇是那样小巧柔润。
他没有答话,沉默地俯下身来,手掌捧住她嫩白的脸颊,压抑着微痛的呼吸轻吮住她软腻的唇。
女孩手中捧着的大氅簌地落在地上。
**
谁家爆竹惊了静夜。窗外闪过隐约的火点。
两唇暂分,他撑臂起身,望见女孩张开春意氤氲的眼睛。朱唇沾染了荼靡的水痕,微微开启的唇瓣间,比平素艰难而用力的喘。
纤细手腕被他擒住扣在枕上,那根珠钗早在混乱的抱拥缠-绵中失落踪影,长发铺散在榻上,更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洁滑如雪。
他抬指轻轻摩挲着女孩的唇,忽地想到自己曾在宣纸上写下的那两个字。
“顾倾……”
低眉抵住她的额头,指尖轻擦过她诱人的唇。
女孩躺在枕上,偏过头去瞧光色浮动的琉璃花窗。
呼吸还未完全平复,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
她幽沉沉的想着心事,轻喃道:“奶奶若是知道奴婢在此,不知会不会发火……”
林氏不派她来,她自己是不敢轻易出现在他面前的。今晚的行踪若给林氏知晓,背地里勾引男主子的罪名跑不掉。便是与他亲热,也需得有林氏首肯授意,需得林氏开口相逼,而非她自己找上门来主动迎合。
薛晟凝眉听着,面色便有一丝冷。
女孩坐起身来,拘谨地整理好被揉皱的束腰,她小心端详他的脸色,贴身靠近过来,勾住他的手臂轻声道:“爷生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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