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也不好过,他生怕萍妹口无遮拦,已经尽力冲她使眼色了,不承想她仗着有好姊妹壮胆,张口就是一句“阿兄,这么巧,我说今日怎么匆匆忙忙出门也不与我说上一声,原来是急着赏舞呀。”
众人哄笑起来,杨信除了讪笑也不敢多言,否则她越发没完没了。偏她还做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笑着看过来,杨信恼得直咬后槽牙。
因金桐小娘子已一曲舞毕,水榭里的窗户全都关上,原本为赏舞空出的小半张桌子正好添上座儿。
晏如陶问道:“你们是挨着兄长坐,还是想坐在一起?”
李擎和杨信如临大敌,尤其是李擎,冲晏如陶挤眉弄眼的神情太过令人瞩目,林翡想不看见都难。
“不必劳烦众人再起身,我们坐在一处便好。我看表兄也不大想和我挨着坐,打从进了门,他可是一句话都没同我讲呢。”
从北地回京已有数年,南方软糯娇柔的言语腔调她多少也学会了些,只是平时不愿讲。今日夹枪带棒地这么一出口,不说晏如陶和旁人听愣了,就是她自己也觉得颇有意思。
唯一不觉得有趣的就是李擎。
他青着一张脸,明明欲哭无泪,还得挤出笑来:“阿鹭……嘿嘿,你先坐下,我同你介绍介绍新菜。”
待他热情地将瑶华娘子的话复述完,林
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这招儿亡羊补牢毫不领情:“看来表兄今日是真为这道‘春日金’来的,我还当是为了别的什么‘金’呢!”
杨依正在喝鱼羹,险些失态。众人也都意会,纷纷低头偷笑。
林翡说这话时倾着身子,发髻旁的山茶花微微颤动,像春风拂过花枝一般。坐在对面的晏如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笑时顾盼神飞的模样,觉得自己冲出水榭去找她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她既来了芙香楼,见到金桐小娘子,心中当然诸事明了。
他愿同她解释,同她道歉,但不肯逃避,否则更无面目再见她。
从前不敢唐突冒犯是一回事,但既已表露心迹,他绝不愿在她面前懦弱退缩。能有多一刻见到她的机会,他都不想错过。
可待她眼波流转到自己身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无畏”。
捏着茶杯的手缩到桌下,绷直的脊背丝毫不敢放松——她会开口打趣自己吗?会露出不悦的神情吗?该寻什么时机同她解释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只化为心中一声喟叹:阿鹭今日,可真美……
林翡见他被看得紧张,嘴角微微勾起,垂下了眼。
李擎见逃过一劫,站起来张罗着分食“春日金”,场面再度热闹起来。既然都是武科同窗的自家姊妹,众人说话也不拘束,偶尔还问她们几句话。
当得知她们三人都是下届的武科生,除了几个知情人
外,皆是哗然。
萧龄半天没合上嘴:“我……我那日虽没去演武场,但我们终试时,你们是不是也来了?今日倒真没认出来。”
周嵩拍拍他:“我还去看过演武场招录,都没能回忆起来。”
于是众人又连声夸赞她们,周嵩、刘渠这等性子活泼的,纷纷与女郎们搭话,聊些兵器、拳法。
这些事晏如陶插不上话,一面要有做主人的样子,好生招待,一面又不禁酸溜溜的。今晚和阿鹭说话最少的就是自己了。
林翡说着话,也没忘了今晚约杨佩出来的用意,趁个空当附在她耳边问:“湘兰阿姊,阿萍已定了亲,我阿娘正着急呢。阿姊的亲事可有着落?”
杨佩被这般一问,不知她是何意,只缓缓摇了摇头。
饮了两杯曲酒的林翡假作微醺,笑问:“那……桌上这么多郎君,可有阿姊看得过眼的?”
闻言,杨佩倒当真扫了众人一眼,举杯的、说笑的、默默吃菜的……
林翡知她不会正面作答,果然,她淡淡地笑着:“怎么,我有看得过眼的,阿鹭替我抢来?”
上回林翡一人喝了大半壶都没有醉态,杨佩怎会被她轻易糊弄?便打趣一句,想让她知难而退、休要胡言。
谁知林翡今夜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的冷静理智全抛了去,信誓旦旦地对杨佩说:“抢!阿姊您开口。”
杨依刚同人讲完话,看堂姊和阿鹭正在耳语,连忙凑过来:“你们在说
什么?我也要听!”
林翡推推她:“你一个定了亲的小娘子,掺和什么?”
“和定了亲有何干系?”杨依一脸疑惑,“少糊弄我!”
林翡托着腮,笑吟吟地小声说道:“我们在说,桌上哪个郎君最合眼缘。”
杨依“噢”了一声:“这有什么,我那门亲事是我阿耶在我出生前就定了的,人我都没见过,不碍着和你们一起议论小郎君。”
林翡扑哧一笑,去揪她的脸:“我倒要看看你这脸皮是什么做的!”
杨佩轻笑出声,慢悠悠地对林翡说:“那我也来看看你的。”
酒酣兴尽,主宾皆欢,郎君们一个个脚下都有些不稳,唯有晏如陶还算清醒。那些骑马来的,实在不放心叫他们回去,由瑶华娘子安排宿在楼中。
这时候倒体现出有妹妹的好处。女郎们是乘马车来的,李擎、杨信同晏如陶道别后,各自爬上自家的马车。
车夫赵普是识得晏如陶的,搀完李擎后冲他躬身道好:“晏郎君。”
晏如陶想起那日在宫门口等阿鹭时的情形,笑着问:“赵翁近日可好?”
“多谢郎君惦记。”他张望周围,见林家的马车已坐上去三人,女郎正在和她们说话,关心地问道,“晏郎君是要怎么回去?”
李擎探出头,醉眼蒙眬:“阿适,你也上车,我们送你——”
晏如陶抿唇思索片刻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待林翡掀开帘子时,看见这两人醉倒相依,哭
笑不得。自家与长公主府并不顺路,若绕路先送晏如陶,返家时会误了宵禁,只好连忙下车让芙香楼的小厮骑马去长公主府递个口信。
马车稳稳前行,晏如陶在昏暗的车内睁开眼,喉头滚了滚:“阿鹭……”
“嗯?”
“我发帖子请人的时候不知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她默不作声,晏如陶有些急了,生怕她越想越恼,说出一句“与我何干”,赶紧扶着车壁坐直身子。
林翡看到他坐起身,不自觉往后挪了一些,本来车厢也不算宽敞,更何况李擎还半躺在一角。
他摸索着想靠近一点,却又怕触碰到她,只得小心翼翼。
“是你摆宴请客,有没有人献舞,何须同我讲?”
果然。
他的心沉了沉,与阿娘商议之事如千里之行才刚抬起脚尖,他无颜对她如数告知,太似夸口。
“适之。”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她垂首把玩着什么,这般轻唤他的字,又给了他一丝希望。
“上元夜你说过不求回应,那么,此事也无须成为你的负累。”
他怔住,随即慌忙解释:“不!怎会是负累?你是……”
裙上纤髾挂住了他挥动的手,林翡探身捉住他的手腕,小声嗔道:“闹什么?”
她将左手把玩之物抛到他怀里,专心绕开缠在他腕间的飘带,如此亲密的距离和举动,让晏如陶不敢妄动,只能用右手去摸怀里那物件——心念震动,是山茶花。
他轻轻拢住娇嫩的
茶花,想着她方才倚着车壁捻着花枝转动的侧影。
“也不知手抖什么。”解开纤髾后,林翡嘀咕。
她理了理裙摆,说道:“我方才的意思是,你行事尽管按自己的章法来,不必多虑我如何看待。我从前请你援手,未曾求你认同理解,但你肯帮我,这些情谊我自牢记心间。往后你亦可自在行事,不必刻意因我更改。”
这几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顶,方才沸腾热烈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若如她所言,做事无须束手束脚,固然便利许多。
可又不愿这般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割开,你是你,我是我,不过遇上事了搭一把手。
晦暗的马车里,他低头苦笑,感受着掌心里的柔嫩花瓣。
明明是他大言不惭,说不求并肩,怎么此刻又这般矫情?
“好。”他低声说道,缓缓递出那枝山茶花。
她好似没留意到他的动作,继续说道:“既是同道,怎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放开手脚行事便是。”
黑夜中忽现星辰光芒,点醒他混沌的头脑,好似从泥淖回到云端,心中的起伏跌宕难以言喻。
他无声地笑着自己。他心心念念的女郎,本就是不拘小节、疏朗豁达的性子,耿耿于怀、做小女儿情态的原是自己。
而林翡说完,忽觉他方才的声音不对,凑近问道:“你是不是又哭了?”
一想到他默默在黑暗中垂泪哽咽,林翡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偏
他又不搭话,她只得觑着轮廓伸手去探他的脸颊。
原本正在自嘲的晏如陶屏息静待,像一株原本枯萎垂首的兰草重新焕发生机,等待雨露春光再次降临。
忽然,他的腿被人蹬了一脚,吓得一激灵,车内一角传来李擎哼哼唧唧的声音:“哎,哎,我枕头呢……怎么这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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