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给冯家报信。
“将堂下四人隔开受审,谁人供出最多的同犯,可抵罪。若仍蓄意隐瞒,罪加一等!”五皇子一声令下,衙役把四个人分别带至不同的刑房中,他带着林翡、唐愉挨个儿审问。
京尹被拦在门外,只能叫衙役听着里面动静,时时禀报,他正好去后堂见冯家来人。
还没说几句,又有人来告官,他正焦头烂额,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等着!没看正处置钦案吗?”
小吏为难地说:“是长公主家的郎君……”
京尹回身一甩袖子,声调扬起:“什么?他来告什么官?”
“这……他没说,只说要先见您。”
冯家的管家使了使眼色,让他先去:“我在此等着。”
京尹压下心中焦躁,去迎晏如陶,刚挤出一脸笑,就被他的话惊得僵在脸上。
“京尹大人,腊月十三那日我伤了沈家五郎沈权,特来自首。”
他一身紫色长袍,肩上还沾了几片雪花,拱手说出这句让京尹心头绞痛的话——个个都惹不起,这晏小郎君一开口竟是要扯出沈家来。
再说什么“不告不究”定是敷衍不过去,只好先将人迎进去:“郎君先坐下歇息,喝杯热茶,这天寒地冻的……实不相瞒,近日在查钦案,正忙得脱不开手,不如晚些再细说。”
晏如陶微微一笑:“我来自首,恰与钦案有关,不如两案合一,或许还能帮京尹大人尽早定案。”
见京尹还欲推脱
,他凑近低语:“此事已不是你能压得下了。若不想稀里糊涂断了前程、进了牢狱,就老老实实按规矩办事,自然有人保你。”
说罢,定定看着他。
京尹今日真是被这些十几岁的郎君、女郎们折磨得少了半条命,他何尝不想轻松将此案移交,可后堂还坐着一个冯家人呢!
他脑子里时刻都在绷着一根弦。宁得罪官家,不得罪世家。
可这句数十年来奉为圭臬的话,却被晏如陶的两句敲打所动摇。
他也看得出来,官家这回是下定决心以此案为切口,整治世家。
只恨这事恰巧让自己撞上,被夹在中间。
如今一条腿已站在泥坑里,想拔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京尹犹豫的神情让晏如陶看到一丝希望,他压低声音:“你该应付那边就应付,不必额外做什么,只要推说我们不肯让步即可。”
说罢不给京尹思索的时间,扬声道:“岂有自首不受理的道理?你把沈权寻来,验了他的伤,该论罪、该罚银我自会担着!”
京尹愣愣,胡乱应两声,就点了个衙役让他去沈家,然后迟疑地看看晏如陶,心里还是没有底:“但沈家郎君肯不肯上堂,就说不准了……”
晏如陶摆摆手:“这你就不必费心了,去忙你的事,待沈权来了再说。”
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京尹也不再多言,回了后堂与管家诉苦,求他想想法子。管家如何做得了主,只好说回去禀报家
主,让京尹先行拖延。
晏如陶的茶喝到第三盏,看到有人打起帘子,几个人带着寒气进来,说着话并未留意到他。可他眼尖,认出一身宫装的林翡。这打扮他从未见过,端着茶盏的手顿住,只顾噙着笑默默看她。
林翡刚说完一句,余光扫到坐在那里的晏如陶,冲他微微颔首。
五皇子和唐愉也跟着看过去,一见是他,很是高兴,但周围皆有耳目,不便多言,也只点头示意。
网已经张好,只等鸟雀来投。
京尹见到虎贲禁兵带着聂焘、沈权等人走进衙门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前去问候领头的人,得知是虎贲左仆射凌赫。
京尹听过这人,是宫中凌美人的兄长,而立之年跻身此位也算是有点本事。因此,虽然官职不如自己高,他也不得不抱个拳问好。
高坐正堂的五皇子看到禁兵,稍稍松弛下来。
聂焘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安坐着品茶的晏如陶,想到之前被姑母训斥时他在一旁敲打威胁,自己眼下又如同犯人一般被带上堂,心中不由得愤愤,抖了抖袖子,挺直脊梁,想维持第一门阀的风度。
沈权更是咬牙切齿。京兆府的衙役到沈家道明来意,管家本想将人迎进来细问晏如陶自首之事,可刚开了半扇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禁兵就强行跟着鱼贯而入。
自家部曲人数再多,也不敢在天子脚下拿起武器与禁兵对上,否则大把的罪名等着往
自家头上扣。
当时家主沈钦呵斥道:“禁兵宿卫皇城,为何擅闯我沈家?!”
那凌赫一点面子不卖,张口就是一句:“吾等上听敕令,警卫京师,汝子涉及勉勤书院之案,即刻前往京兆府听天使讯问,不可延误。”
这群士族子弟养尊处优,没登过刑堂,没遭过讯问,见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青壮男子被衙役带了出来,扑倒在地,染得地上血迹斑斑,都吓得往后躲。
那二人连连叩首,如实招供,那些被指认的郎君都慌了神。本来还想欺瞒掩盖,如今都开始互相推诿指责,最终都指向了聂焘和沈权。
方才沈权在京兆府门口遇上同样被禁兵押来的聂焘时,就已知此事无法善了,决意将所有事情推到聂焘身上。
他将腊月十一夜里聂焘约他在何处见面、叫他去说服谁家子弟、几时殴打李承等人,都诉了个明白。
说到最后,他还肯不放过晏如陶,请五皇子惩治其伤人之罪。
聂焘早被姑母提点过,不慌不忙地辩驳道:“我只想出个气,是沈权说要拿棍棒击打他们的腿,最好打折了再站不起来。最后让停手的也是我,沈权被扎出血了也不愿放过李承他们,可见其用心狠毒。”
唐愉白了聂焘一眼,没拆穿他狗咬狗时遮掩的话。
这些诛心之言沈权自然不会认,一时间两人嗓门一个高过一个,说到激动时险些动手。
晏如陶冲跪在地上的一
人点点头,那人高喊道:“是沈郎君叫我等去乙四打秦、陆两位郎君,还使眼色让我们去打林家女郎!”
他声音激动得好似变了调,喊完还低声哀号。
沈权立刻喊冤:“你是谁家的恶仆,竟敢污蔑我!”
他不断回想当时去乙四的仆人有几个,这人又是其中的谁,可转念一想其他人都已放弃抵抗,即使找出来是谁家的仆人,也不会再为自己遮掩。
晏如陶站了起来:“这便是我刺伤你的原因。”
他踱步至沈权面前,紧盯其双眼,用旁人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何来自首?只为让禁兵好冲进去拿人?愚蠢!”
沈权向来自傲,怎愿受此辱骂,可涨红了一张脸又不能反驳,生怕说漏了嘴。
晏如陶抖抖袖子,转过来躬身对两位皇子行礼:“两位殿下,若沈权与此事无关,我刺伤他,聂焘怎会勒令奴仆停止殴打?可见二人实为共犯。聂焘是祸首,此事已无可争辩。但沈权着意断人手臂、胫骨,连女子都不肯放过,实在恶毒。”
他顿了一顿,克制住想往她那边看的眼神,接着说道:“除这招认的奴仆外,我也是人证。我看见他示意奴仆去击打林家女郎。沈权,否则你来讲讲,我为何以你要挟行凶之人?为何要‘无缘无故’刺伤你?”
晏如陶灼灼目光怒视着他,面对这诘问,沈权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来理由,舌头打了结,含糊
半天只挤出来一句:“谁知你为何昏了头来刺我!”
见审问得差不多了,五皇子一拍惊堂木:“肃静!案情已明,先将众人收监,待我等禀告主上,再行定罪!”
众人哗然,过堂已是屈辱,竟还要被关进监牢!
一时间群情激愤,有人扭头就想往外闯,但禁兵已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沈权见走不掉,指着晏如陶高声喊道:“他既认刺伤之事,也该一同收监!”
五皇子面露难色,晏如陶却不屑地笑笑:“收监就收监,我敢做敢当。”
说罢双手一背,仰首挺胸地跟着衙役走了。
京兆府的戏落了幕,天明宫里的皇帝听完奏报,立刻召涉事的几个世家家主进宫。
几人阴沉着脸踏进来,看到垂手侍立在旁的薛翰和林济琅,牙齿都快咬碎了。儿子捏在对方手里,这摆明是要来开价码了。
雪花静悄悄地覆上红墙碧瓦,不知不觉入了夜,宫娥们添上灯油,缓缓退下。天明宫里激烈争吵的声音也已静了下来,谈到最后沈钦连踱步的力气都没了,恨恨盯着狮子大开口的林济琅。
赔礼道歉、赔偿药费、整饬书院就算了,哪怕更换京尹都能忍,可延期招考武科实在不能再退让,否则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济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若同意武科延期,交点赔银把自家儿子领回去。不同意的话,那就按律法来。聂焘、沈权杖责四十,其余人杖责二
十,轻重可就不好说了。
沈钦的手攥成拳又松开,反反复复,最后急红了眼,毫不顾忌什么大族仪态,大步跨前指着林济琅的鼻子怒斥道:“武科难道是给你们几家开设的?为何你们家小子挨了打就得延期?国法成了你们的家规?我告诉你,林玉平,我儿你要打便打,武科延期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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