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抱月哆嗦着摸了摸,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啦啦滚下来了。
“姐姐!”蒲草惊喜地摸着车厢内壁,“缝了皮毛的!马姐姐心真细。”
还有两套厚实的羊皮袄子,皮帽、皮靴都是现成的,车厢底下铺的也是皮褥子。
关外风大,又极冷,单靠一层车壁根本不能保暖。但有了皮毛就不同了,里面生个小火炉,裹上皮袄,在外头过夜都行。
张抱月飞快地抹掉眼泪,对蒲草道:“打今儿起,我是赵四丫,你是胡春。”
蒲草用力点头,立刻改口,“赵姐姐!”
胡春,胡春……她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几遍,越发欢喜。
真好,春,生机勃勃的春!
“哎!”张抱月痛痛快快应了。
人人都说张抱月这个花名风雅又动人,但张抱月不喜欢。
她宁肯不要风雅,也不要动人,只愿做乡野间最平凡的野丫头。
谁也没想到,多年来的愿望竟会以这种方式达成。
两人赶紧去换了衣裳,脱下累赘又繁琐的衣裙,穿上干练又俭朴的长袄长裤,再去合力打水灌满水囊,检查得当后,立刻驾着马车出门。
除非逢年过节或城内有大案,平时出城是不需要查看文书的。
马蹄铁踏在青石板路上,的的作响,好像直接敲在心上,激动得人浑身发抖。
这是奔向自由的声音。
压力就是学习的最大动力,两人小心驾着马车,从一开始的稍显笨拙,迅速熟悉起来。
远离花街的地方还是热闹的,道路两侧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挨挨挤挤的小摊,叫卖声,饭菜香,充斥着五感。
这是以往张抱月和蒲草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间烟火,可今天,她们却不敢多看哪怕一眼。
快快快,再快些!
快出城!
这个时候出入城的人不多,竟不大需要排队,两人都是一喜,抖了抖缰绳,“驾!”
终于要离开这座繁华的地狱了!
城门向两侧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热闹与繁华,而向外无限蔓延的,则是充斥着野性与荒芜的……自由。
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张抱月和蒲草对视一眼,再看高大巍峨的城门和城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真的要走了吗?
真的能走了吗?
简直跟做梦一样。
两人不约而同扭头,深深地回望一眼,回望这座曾经带给她们虚假的繁华和荣耀,也留下她们无数血泪的都城。
曾几何时,她们都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座坟冢,像其他无数尸骨一般。
但现在,那坟冢依旧冰冷可怖,却悄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一条虽窄小,却足够她们钻出去的缝隙。
“后面的马车!”守城侍卫突然来了声,吓得两人都是一哆嗦。
被,被发现了吗?
却听那侍卫催促道:“出不出城?挡着后面人的路啦!”
张抱月和蒲草的嘴唇剧烈颤抖,然后疯狂点头,“出的出的!”
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面!
张抱月才要抖动缰绳,尚未完全转回来的视线中忽然拢到一个身影。
是马冰!
说好了那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马冰!
她就坐在城门口的酒肆里,温柔地注视着。
与张抱月的视线交汇的瞬间,马冰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笑了下,端起手中酒碗遥遥示意。
她张了张嘴,说了几个字。
哪怕隔着那么远,根本听不到,但张抱月还是看懂了。
她说:“敬自由。”
见张抱月愣愣出神,蒲草下意识跟着看了眼,几乎要叫出声来。
守城侍卫再一次催促起来,张抱月忽然笑了,笑着掉了泪。
她终于抖动缰绳,催动马车,“驾!”
马冰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那辆满载希望的马车吱呀呀动起来。
车轮凌凌转动,先是走,继而跑,最后终究迎着透着冷意的西北风狂奔起来。
外面的天地多么宽阔,只是一会儿工夫,那辆马车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周围一切照旧,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两个勇敢的姑娘亲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酒肆的伙计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路边摊贩还在奋力叫卖,有刚入城的孩童拉着父亲的手,巴巴儿看着摊子上色彩鲜艳的泥人……
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马冰又坐了会儿,才站起身来,付了酒钱,慢悠悠往回走。
天气很好,秋日独有的烈日肆意照耀,晒得人浑身发烫。
不知哪里飞来几只鸽子,咕咕叫着,拍打着洁白的羽翼自蓝天中斜斜飞过。
马冰忍不住站住,手搭凉棚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目送那些纯洁的白鸽远去。
飞吧,飞吧!
你们自由了!
第126章 体谅
再走过前面一条街,右拐,抬头就能看见开封府了。
但现在,马冰站在街边,迟疑着抬不起腿。
“姑娘!别碰着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
马冰猛的回神,扭头一看,后面来了一队运送粮食的大车。那大车甚宽,两侧又鼓出粮袋,几乎占据大半条街。
她忙避让开来。
与押送粮车的汉子们擦肩而过时,那几张被晒得黑红的脸上露出一点羞涩的笑。
被这么一打岔,马冰反倒下了决心。
她调转脚尖,先去街上的糕点铺子里买了四色点心,看伙计熟练地用油纸包捆上八扎吉祥结,又去街对面要了一只烤乳猪。
烤乳猪刚出炉,暗金色的外皮油光发亮,好似上等琥珀糖。
旁边有伙计正在斩猪肉,刀刃压下去,糖壳一般的表皮咔嚓作响,细密的油脂瞬间从切口冒出,引来无数食客垂涎。
浓郁的香味伴着热气呼哧呼哧直冒,钻到马冰鼻腔内,让她的心情神奇地好了不少。
果然,美食就是最棒的。
“大人?”见谢钰忽然停住脚步,霍平也跟着停下来,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正瞧见马冰左手右手大包小裹出来。
“马姑娘要出门啊?”霍平道。
往那边走的话,似乎是……裴家?
听说马姑娘最近极得孟夫人的青眼,时常叫了去玩,隔三差五还打发人来送衣裳、零嘴儿,俨然是当自家小辈看待。
谢钰看着她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霍平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凑到谢钰身边,小声问:“您怎么不去跟马姑娘说话?”
前不久两人还腻腻歪歪的,隔着老远对个眼神都叫人牙酸。
谢钰的眼睫微微颤了下,没说话。
霍平挠头,瓮声瓮气道:“卑职说一句,您可别不爱听,从昨儿城外回来开始,您和马姑娘就都不大对劲了。”
谢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抓着缰绳的手却是一紧。
见他没反驳,霍平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越发得了鼓舞,把个话匣子打开了。
“马姑娘也就罢了,经了那么大的事,没哭就不错了……”
话说,马姑娘的心也是真大啊!
昨儿深夜,那俩贼人就先后死了。
其实刚抬回来时王衡就看了,说血流得忒多,救不活。
大家本来想瞒着马冰的,可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嘴巴漏了窟窿,愣是给她知道了。
原本大家还挺紧张,怕她受惊什么的,毕竟伤人和杀人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人家没事儿人似的。
“嗯,知道了。”
她是大夫,人会不会死,没人比她更清楚。
搞得王衡大半夜睡不着,挠头散发偷偷跑来跟他们说,太正常了,可能也不大正常。
谢钰一宿没睡。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不大正常。
一闭上眼,白日那幕就会出现在脑海中:
荒野之中,秋风萧瑟,那个姑娘如来时一般孤身一人,腮上溅着血,蹲在地上,一下下擦着剑……
谢钰说不好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劫后余生的侥幸,自然是有的。
生气?愤怒?
自然更多。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办法做孝子贤孙,足足一个晚上,他都在大逆不道地想,先帝当年为何要犯下这许多过错,害国害民。
因为先帝的纵容和默许,肃亲王如此肆无忌惮,甚至今时今日大局已定,他不过败军之将,竟还敢在开封城行刺杀之事!
谁给他的胆子?
先帝!
那个被谢钰称为外祖父的男人。
是先帝,给了肃亲王横行霸道屠戮百姓的权力,给了他铁帽子王的免死金牌,给了他杀害无辜者的底气……
但除此之外呢?
谢钰还气自己。
或许就像那些老臣说的,他还是太过年轻,低估了人性之恶,以至于给了恶人可乘之机。
若他更警惕一点,更有权势一点,更强硬一点,是不是肃亲王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甚至还有点气马冰,气她分明察觉到危险,竟还孤身一人出城……
确实,最后她赢了,但如果对方有埋伏呢?
如果对方不只两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