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舞数不清多少老人和伤者消散在祭台前。
青玹神情冷漠,月舞却忍不住道:“你疯了吗,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些都是你的族人!”
青玹没有搭理她,最后一个老人,颤巍巍走到青玹面前。
他的须发尽白,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他拍了拍青玹的手:“别难过,也别动摇,孩子,这条路艰苦且漫长,外祖父无法帮你分担,但我相信我的青玹,能带着族人重新开始。”
青玹说:“我会。”
“青玹,外祖父一直想说,你母亲太执着了,没有好好教导过你。我们本就错过一次,不该再打神君的主意。你想护住所有人不假,可这本就是诅咒和神罚,犯了错,哪有不付出代价的?赤焚一族曾经叛逃,只有洗清罪孽,弥补过错,方能摆脱夙命,如今这条路,才是对的。”
老者不放心地看向师萝衣,许是知道神珠来历不明,他心中难安,又怕他的青玹连最后一条退路都没有。
青玹嘴唇嗫嚅了下:“我会请罪,不会真的反叛神君。她……我也会救,等她醒来,我会送她回去。”
老者微笑着点头,再无牵挂,走向了神笛之下。
他流干了血,仍然满怀欣慰地看向青玹,青玹也望着他,久久不言。
外祖父是青玹心中最后一个亲人,可今日死的,也有旁人唯一的亲人。千千万万个族人,奔赴为尘埃,义无反顾。
老者的血液流尽,身躯化作金色齑粉,飘进阵法中。
那一刻,神珠和长笛一同消融!
月舞也沉默了下来,她复杂地看了青玹一眼。她没想到老者竟然是青玹的外祖父,而且这些老人和伤者,竟然是自愿为筑基神笛和阵法牺牲。
赤焚族人个个脸色苍白,却没人落泪,他们眼中燃烧着一种更沉闷猛烈的东西。
一个宏大的、近乎真实的幻境在眼前升起。
月舞望了一眼,那竟然是一个神魔试炼场,魔气肆虐,阴森恐怖!
赤焚族人,不分男女,年幼和孱弱,毅然走入试炼场中,他们的身影被幻境吞噬。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在幻境前摔倒,青玹上前抱起她,低声问:“怕不怕?”
小女孩摇头,嗓音稚嫩:“少主,我不怕。”
青玹把她放进去:“去吧,不会有事的,阿瑶的爷爷和奶奶会庇佑着你。”
月舞这才明白,他竟然做了一个可以控制时间流速的试炼场,幻境中一年,便是神域一日,让族人在里面快速成长,待到族人被放出来的那一刻,便是一族逆天改命之时。
等到安排完族人,青玹终于记起还有师萝衣,师桓和月舞。
月舞后颈一凉,干笑道:“嘿嘿,青玹大人,我就不去了吧?”
下一刻,被拎着后颈,扔了进去。
“……”月舞的尖叫和骂声一同迸发出来。
青玹充耳不闻,这才看向师萝衣。
少女的脸沾上了北域的寒晶,这些东西像是灰色的粉尘,让原本干干净净的她,变得灰扑扑的。青玹注视了师萝衣一会儿,到底没帮她拭去。
今日的一切,在他的计划中,本不必发生。
但他在下界失败了。失败了,就注定要走更曲折的一条路。
青玹没法再借神灵的躯体和神力来锤炼族人,如今这条路注定充满了流血和牺牲。
青玹很少和外祖父相处,他的记忆里更多是母亲,那个女人爱他,她无力又不甘,疲乏苍白,一身沉疴,每日清醒的时间很少,一旦醒了,就一遍遍央求和希冀他拯救族人。
哪怕那时他还是个比阿瑶还小的孩子。
青玹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宫殿长大,他接触最多到的只有族人的不甘心,手足的厮杀,和仲昊的奸猾残忍。
今日方第一次有人告诉他,靠流血和牺牲,尸骸遍野去赎罪,这样才是对的。
对的吗?
他冷冷垂眸,他已分不清对错,毕竟他早已成为了仲昊那样的人。
摒弃良善,不择手段。
青玹俯身抱起师萝衣,走进幻境中。
幻境被他一分为二。大点的地方,是族人的试炼场,如同炼狱。小的一块区域,是一个小竹屋,春暖花开。
青玹把师萝衣放在竹屋的床上,感受了下脚下的阵法。
——这是他仿着海底的聚魂阵做的。
他的时间并不多,他用卞翎玉的神力潜入妄渡海,才能带走师萝衣。卞翎玉现在之所以还能冷漠沉静,没有发疯,是因为忘忧果效用还在,神灵的传承束缚着卞翎玉,他就像无数神灵一样,冷漠无情,恪守戒律。
没有爱恨的卞翎玉还没有意识到,师萝衣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而若无忧果失效……
青玹想起卞翎玉体内,那颗融合了九尾天狐堕魔的神珠。但愿卞翎玉身边忠心耿耿的老臣有办法拖住他,让他暂时别找师萝衣了。
青玹拿出师萝衣的魂灯,放在了她床边,起身离开。
他的身后,少女沉眠,一片春花盛开,而他头也没回,走入与她相反的、那片魔气森然的炼狱。
那里是他的族人,他的夙命。
外面的时日过得很慢,但幻境中一日日过得飞快,季节更迭。
师萝衣有知觉时,闻到了浅浅的荷花香。
她记忆里最后一次感到荷花盛放,人间烂漫,还是在上辈子的破庙。
她一时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下温软,隐约泛着竹木的清香,她眼皮子沉重,想要醒来,却如何也做不到。
她听见外面传来女子高亢的声音:“什么,你就给我一团黑泥,让我用来做元身!我一个漂亮姑娘,你让我将来回去做泥巴精?”
另一个男声笑道:“哦,那你说说,想要什么?”
他的嗓音很好听,夹杂在少年音和成熟男音之间,乍一听如轻和低语,可师萝衣莫名从里面听出一丝讥嘲和冷笑。
师萝衣听出来了,那女子显然也听出来了。
“……”但她还试图垂死挣扎,“青玹大人,我知道您很忙,我的要求也不高,要不您随便给我找一朵神花,一棵灵草?”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师萝衣听得一愣,青玹?还是清璇?
她有些迷糊,可这人应当不是自己认识的卞清璇,卞清璇不可能是男子。师萝衣的心定了定,或许只是名字相似?
女子说完后,那叫“青玹”的男子含笑出声:“这样啊,月舞姑娘可能忘了,我北域荒凉,不开神花,不长灵草,有神力的东西只剩烂泥。但你既然提了,来人,送月舞姑娘出北域,让她自己去找。”
他的恶意浓重,师萝衣觉得,他可能是想说:送月舞姑娘去死吧。
果然,下一瞬,那个叫月舞的姑娘干笑两声:“我突然觉得黑泥也挺好,黑泥怪,嘿嘿,多有特色啊。”
“嗤。”
半晌,月舞讨好地问:“青玹大人,你好不容易从那个破地方……哦不,试炼场出来,要进去看看萝衣小姐吗?”
哎?他们认识我?师萝衣才这样想,就听男子冷淡下来的回答:“不去。”
没过一会儿,有个轻巧的脚步声进来了,月舞哼道:“小气鬼,大变态,我偏不告诉你,二号今早手指动了动,让你把我变成泥巴精,还让我在这幻境中待了快百年!”
这坏胚精明得很,收留一众水伶族的人,给他免费当北域守卫,去打仲昊。这样赤焚一族,就能进入试炼场反复生生死死试炼。
而青玹得了空,四处去抢流落和被欺辱的族人,抢回来,照旧丢进试炼场中。
月舞在屋子里忙活了一会儿,拧干帕子,给师萝衣擦了擦脸,又给她擦了擦手。
“二号,你是不是快要醒了?”她高兴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对不对,我叫月舞,先前是一起和你在妄渡海底吸纳灵力的残魂。你要早点醒来啊,你若醒了,那个男人说不定就放我离开了。”
师萝衣这才知道,自己是她口中的二号。
她能感觉到月舞对自己的善意,她很想睁开眼睛,却发现一时半会儿还是做不到,这种感觉难免会让人有点儿急切。
她不知自己坠入了妄渡海多久,也不知自己如今在哪里,修真界如何了?卞翎玉回家了吗?
月舞还在絮絮叨叨和她说话,师萝衣索性平复了下来,听她东拉西扯,想到哪里说哪里。
几日下来,师萝衣了解到,月舞是个性子很活泼的姑娘。
她们似乎和赤焚族人一同被困在了幻境中,幻境中有可供她凝魂的阵法。月舞逃不出去,每日修炼完就来照顾她。
有时候打扫屋子,有时候换上一束今晨刚开的花,最后为那盏魂灯输送一会儿灵力。
月舞不太能坐得住,总想试着“越狱”,次次被发现,然后被隔壁赤焚的族人丢回来。
每逢这个时候,她就骂青玹,骂北域,骂幻境。骂到最后,又长叹一口气:“我今天翻过去,发现赤焚又死了人,作孽,被救回来的小丫头,在我们修真界,看上去才十二三岁。”
师萝衣被她沉重的语气感染,也陷入深思。
幻境中春去秋来,师萝衣发现,每隔一段时间,那位青玹大人会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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