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说:“这是大司空让你告诉本宫的消息吗?”
“……是。大司空说,您也可以选择给陛下吹吹枕边风,让陛下不要逼得太紧。大司空还说,必要时,可用……用迷香美人散。”
迷香美人散,伯父给夏沉烟的,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药物。
伯父当时说,如果那个年轻的帝王没有宠爱你,你就想办法把它用在帝王身上,让他沉迷女色,不思朝政。
夏沉烟还没进宫,就随手把它扬了。
现在,她坐在廊下,望着太监,慢慢地笑了一下。
“是谁在阻止你,让你藏着消息,不要把它告诉本宫?是徐乘运吗?”
太监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说:“是……他的拳脚功夫很厉害,奴才打不过他。他还给了奴才钱。奴才……奴才早已经把那些钱扔了!”
“伯父真是没有识人之明。”夏沉烟不急不缓地说,“陛下做了什么,让伯父觉得被逼太紧?”
“奴才不清楚……但陛下……似乎用了什么办法,让几大世家斗得很厉害。”
说到这里,太监的嗓音染上恐惧的情绪。
世家相争,争到最后结了死仇,便没有各自相安的道理。
他想起了一年之前,陛下用三十万士兵,击退了两百万胡军。
当时几乎没人想过陛下能赢,他已经打算收拾包袱逃走了。
他又想起了徐乘运威胁他的话。
徐乘运当时冷诮地笑着,说:“陛下注定是千古一帝,而夏家只是一个鼎盛的世家而已。当年五大世家之首的王家,都已经被陛下流放了——你真的要跟在大司空身边,与陛下为敌吗?”
太监用力地甩掉自己头脑中的犹豫,正要继续说话,夏沉烟已经慢慢地靠在椅背上。
“好了,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太监露出错愕的神色。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泄露了夏沉烟想知道的所有消息。
——或许从一开始,他说出第一句话,夏沉烟就猜到了他后面全部的回答。
他失去了对她的价值。
太监忍不住产生懊恼的情绪。他直起身,往前膝行了几步,被含星挡住。
“娘娘不想再听你说话了。”含星板起面孔,“你难道想挨罚吗?”
太监连忙说“不敢”,又哀求了几句,被含星打发走了。
夏沉烟目视着他的背影。不久之后,包括他在内的五个太监,都被内务府的人领走了。
内务府总管亲自带了五个太监过来,笑着说:“娴妃娘娘,这是奴才选出的五个最伶俐的,请您掌掌眼。”
夏沉烟不是很在意这种事,随手打发他们去打扫宫门,又吩咐含星给了赏银,内务府总管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
徐乘运冷笑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太监。
“她真这样说?”
徐乘运有一副端正的长相,但他的表情和长相极不相配,糅合出一份奇妙的扭曲感。
太监抹着眼泪,畏畏缩缩,躲得离徐乘运远远的。
“是的。”太监带着哭腔说。
他们正在内务府的一间耳房里,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被查出来历。
太监说:“我才说了几句话,娴妃娘娘就全都猜出来了。”
徐乘运深吸一口气。
他说:“那是你太笨了。娴妃明显不喜欢我们,你偏要背着我,凑上去求情,现在还让她发现了我怀有二心。”
“不是的。”太监心里畏惧,但仍然壮着胆子说,“娴妃娘娘早就发现了你对她的敌意,所以才能猜得这么快。”
徐乘运表情微顿。
太监说:“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刚刚来的路上,我慢慢想清楚了,娴妃娘娘不喜欢我们,却一次也没有折磨我们,更没有要你的命,你……你也……”
他想说你也别去害娴妃娘娘了。
但他恐惧徐乘运的拳脚功夫,不敢开口。
徐乘运表情略微僵硬着,他蓦然想起了在他面前短暂停顿的华丽裙摆。
以及夏沉烟平静无波的目光。
她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于是连他的敌意,在她看来都像是撼树的蚍蜉。
她注意到了这只蚍蜉,却抬手放过了他。
徐乘运没有开口,但他忽然发现,一直隐燃在他心头的仇恨,似乎……倏然失去了燃烧的根基。
……
“永宁宫送出了五个太监,都是夏家派来的人,已经被送出宫。”
景阳宫中,大总管听着内务府传来的汇报。
大总管一边听,一边揣度,却始终没有揣度出娴妃娘娘的用意。
但是,到底是和娴妃娘娘有关的事情,陛下应该是会关心的。
于是他挥退了内务府的人,把那五个太监的名字抄录下来,递到御案上。
到了晚上,陆清玄才注意到那份名册。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却问起别的事情。
“明日会天晴吗?”
这是连续十日来,他第一次询问关于天气的事。
大总管说:“后日应该才会天晴。”
“那么后日,你便安排步辇去接她过来。”
他没有说名字,语气也十分平淡。
大总管却洞悉了全部内涵。他了然地应道:“是。”
第7章 偏爱
过了两日,云销雨霁,天空一碧如洗。
初冬的阳光照在皇宫的飞檐反宇上,厅殿楼阁,气息煊赫,彰显如虹国威。
朝会上的大臣,没有一个敢直视威严日益深重的陛下。
他们正在争论大世家侵占农民田地的事情,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
偶尔有大臣望陆清玄一眼。
却看见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地听他们说。
半晌后,陆清玄终于平缓开口。
“大司徒可有话说?”
话音一落,金銮殿上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官员们纷纷看向大司徒。
大司徒这个位置,由司徒家的家主担任。
司徒家也是五大世家之一。几乎所有官员都下意识觉得,大司徒不可能让出自己积攒了几代的农田和奴仆。
大司徒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大义凛然地说:“微臣以为,世家广占田地,令民生困苦,百姓沦为奴仆。陛下应查明各大世家隐匿的田产,修改税法,同时命令流民开垦荒地,使得民有恒产,耕者有其田……”
他的声音逐渐流利,侃侃而谈,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
满朝的官员们却忍不住面面相觑,互相比着眼色,心头涌上极度的震惊和敬畏。
大司徒,背叛了世家!
他投向了陛下!
大臣们不知道陆清玄是怎么做到的。正如一年之前,几乎没有人想到,这个看起来温和有礼的新帝,会眼也不眨地射杀了当时的大司马,举兵拒胡兵于赤练河外,取得谁也想象不到的胜利。
有人悄悄抬眼看陆清玄。
他仍然坐在龙椅上,气度从容淡然,耐心地听取大司徒的进言。
许久之后,大司徒终于说完。他恭敬地道:“陛下,这些便是微臣的建议。”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局势已定。
司徒家的倒戈,意味着三个仅余的大世家,很难再在明面上,抵挡帝王的新政。
陆清玄靠坐在椅背上,垂下纤长眼睫,平静地扫视白玉台阶下,百官们各异的神色。
他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两下,嗓音仍然十分温和。
“爱卿说得很好。”陆清玄说,“那么就从……查明各大世家真实的田地和奴仆数量开始吧。”
……
“朝会结束了吗?”景阳宫中,太监杜问兴,询问回来传话的小太监。
小太监说:“结束了,陛下的步辇正在往这里来。杜爷,要小人去请娴妃娘娘吗?”
杜问兴说:“咱家亲自去请。”
小太监有些羡慕,他帮杜问兴递话,准备好步辇和抬步辇的太监。
杜问兴带着步辇,来到了永宁宫。
他让步辇和其余人在宫门口停下,自己整理了一番衣领和袖口,才毕恭毕敬地迈入宫门。
永宁宫的宫人引他入内。
他穿过迤逦的回廊,幽深的庭院,在正殿顿步。
正殿挂着一幅南海珍珠帘,珠帘之后,宫女们在服侍夏沉烟用早膳。
隔着珠帘,他可以看见夏沉烟的侧影。她仪态慵懒,容色倾国,美丽得像是一个梦境。
杜问兴低下头,隔着珠帘,行礼过后,殷勤地说:“奴才来接娘娘去景阳宫。”
他有意讨好夏沉烟,又编了一句,“陛下时刻惦记着天晴呢。”
珠帘之后,传来汤匙轻碰瓷碗的声音。
“是吗?”夏沉烟说,“待本宫用完早膳。”
她语气平淡,音色却如清泉一般动听。
杜问兴一时拿捏不准自己的奉承是否奏效。
他笑道:“是,是。娘娘您请慢用,奴才多久都等得。”
夏沉烟垂下眼眸,喝了一口汤。
她不太相信杜问兴的话。
陆清玄性情内敛,她不认为,他会把所谓的“惦记”表现出来。
她也不觉得他会时刻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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