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地向前流淌,钉在箭靶上的箭矢越来越多。有一天,陆宜安对陆清玄说,她想学习策论。
“为什么想学习策论?”陆清玄温和地问。
“宜珩学了策论,便可以对时事大发议论,我很羡慕。”
陆清玄垂眸沉思,正要拒绝,被夏沉烟轻轻扯了一下衣袖。
她坐在他旁边,手上拿着一本游记。
陆清玄顿了顿,平缓道:“此事朕还要再想想,你先退下。”
“是。”
陆宜安退出大殿,宫女放下门帘。
渺渺茫茫的光线透过窗户,跃动在夏沉烟的游记上,拿游记的手指被阳光照得白皙纤长。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为何想让宜安学习策论?”他问。
“我想给她自由。”
“自由?”
“学习想学的东西的自由。”
陆清玄沉吟,半晌后,他说:“宜安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骑射倒也罢了,若是让她学习策论,我担心会助长她的野心。”
“为何担心她的野心,因为她是一个公主吗?”夏沉烟问,“明明宜珩就没有野心,他努力学习课业,只是因为我们想让他学,宜安却是她自己想学。”
陆清玄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夏沉烟说:“陛下没有门户之见,在陛下眼里,庶族子弟和世家子弟可以同样出众。”
陆清玄点头,“庶族还用得更顺手些。”
“陛下有对于年龄的成见吗?”
“没有。甘罗十二岁为相,若我遇见甘罗,也会将他封相。”
“那么,陛下有对于男女的成见吗?认为女子天生不如男子?”
“不,我见过很多更胜于男子的女人。太后敦厚,先贵妃贞烈,宜安坚毅,而你,沉烟。”
夏沉烟望着他。
“而我很喜欢你。”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会仔细想想。”
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愿意仔细考虑他人的建言。
隔了几天,陆清玄同意让陆宜安入上书房,学习策论。
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大臣说:“陛下,男女各司其职,是帝国稳定的根基。”
“从前也有许多人说,世家是帝国稳定的根基。”陆清玄坐在龙椅上,“此事朕已下定决心,不必再议。”
他嗓音平缓,但朝臣们知道,已经没有回转余地。
陆宜珩坐在宫殿中,听见太监禀报了这件事。
太监说:“殿下,陛下这意思是……”
陆宜珩正在画一幅九九消寒图。他打断了太监的话,说道:“我知道父皇的意思。”
太监愕然,“殿下不去阻止这件事?”
“我为何要阻止?”
“殿下是大皇子,只有殿下才能进入上书房学习,只有殿下才能——”
才能登上至尊之位。
陆宜珩笑了一下,“这些有什么要紧?你看看我的生活,还有不满意之处吗?”
“日后大公主……可不一定会让殿下维持这种平静生活。”
“她会的。”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淡声说。
太监错愕。
“你没发现吗?于骑射一道上,我比她更有天赋,她有时候却能赢我。”
“大公主勤于练习。”
“正是。”陆宜珩说,“她一开始日日夜夜地练习,我就故意输给她,想让她高兴。”
“然后呢?”
“她没有接受。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有点生气,但我冲她笑一笑,她的气忽然就消了。她告诉我,谢谢我让她,但她想堂堂正正地赢。”
陆宜珩说完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
太监恭敬倾听。
陆宜珩说:“然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年,才第一次真正赢我。”
太监道:“恕奴才愚钝,奴才不太明白。”
“宜安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同胞,我的手足。父皇和母后希望我们向往光明,因此宜安被养成一个磊落之人,她不会对我使用任何阴谋。”
“日后却是不一定。”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陆宜珩画完九九消寒图,搁下笔,等待墨迹被风吹干,“稍后,你将这幅消寒图送给母后。”
“是。”
陆宜珩安静地望着消寒图。
他学得越多,便越知道天家温情有多难得。这是比任何一种权力都更可贵的财富。
他不会主动破坏这份温情。
在上书房中,陆宜安先是学习了策论,而后学习经史、诗歌、书画。
她很刻苦,大约是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而她的家人们,默默地看着她成长,给予她想要的自由和方向。
陆清玄读完上书房送来的策论,对夏沉烟说:“宜安在策论和经史上更有天赋。”
夏沉烟:“宜珩怎么说?他心里会吃味吗?”
“宜珩说,母后生产时,天边的万丈霞光,是为宜安而盛绽的吧。”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江南的水患吗?”
“记得。”
“宜珩和宜安被要求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宜珩的策论中规中矩,倒是宜安的策论,鞭辟入里,析毫剖厘,还提到了如何避免大灾之后的瘟疫。我直接按照她的策论吩咐下去,这次水患有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她去请教了医者?”
“正是,她请教了一个更高明的医者。”
……
“上书房的大人总是对大公主的策论赞不绝口。”太监道,“前段日子,陛下更是直接沿用了大公主的策论。”
陆宜珩正在画一副仙宫图,他正在细细勾勒画卷上的最后一个人。
“我知道。宜安去城外请教医者时,还是我陪她去的。”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将医者的建议写进策论中?”
陆宜珩瞥了他一眼,“你想被送去慎刑司吗?”
太监大惊,“奴才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去领罚。”
“是。”
太监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回想那日的事情。
那日,陆宜安听说江南发了水患,找到他,想和他一起溜出宫。
他们偶尔会做这种事,他并不意外,换完衣裳和她一起离开,却看见她去往城外的方向。
“你要去拜访医者吗?城外的那个姓庄的女医者?”
“正是。”陆宜安一边浏览她记在宣纸上的问题,一边回答他,“这庄医者名声大噪,人人都说她是神医。但她不惧权贵,并不好请。”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父皇和母后都认识她。”
陆宜安点头,“不仅如此,我还觉得她和母后有几分交情。”
“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宜安狡黠地笑,“不然国都中的权贵,怎么这么给她面子?”
陆宜珩深觉有理,和她一起入了城外的医馆,听她询问医者问题。
陆宜安的问题繁多而细致,有一些问题,连医者都要寻思片刻,才能回答。
他瞥了一眼她记问题的宣纸,在心里想,这么多问题,是她昨天熬夜写的吗?熬了多久,一整夜吗?
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眶,什么也看不出来。
陆宜安问完问题,带着他离开。
陆宜珩说:“为什么如此急切?先生是会叫我们做策论,但水患这种大课题,先生怎么也会给我们留两三日来写。”
陆宜安说:“我很急的,你听见了吗,‘水患’这两个字里面的声音。”
“什么声音?”
“百姓的哀嚎,庶民的求救。他们在哭求,让我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宜珩沉默。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英主”。
他因为父皇和母后的期望,去学习这些事务,尽力把他们做好。
父皇和母后从未在天赋上厚此薄彼,宜安擅策论和经史,他擅骑射和书画。
但他听不见这些声音。
百姓和庶民,是他书页上的符号,他们和他隔得那么远,隔着威严的皇城,隔着长直的街道,隔着山河,隔着天堑。
宜安隔着这些东西,却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她真真正正地,把这些人,放进了她的心底。
她有对胜利的欲望,也心怀天下苍生。
陆宜珩画完最后一笔,端详眼前的画卷。
画卷上,瑶池阆苑,云雾缥缈,他们一家四口,携手去往仙境深处。
父皇牵着母后的手,而他牵着宜安的手,这个一会儿被他称为皇姐,一会儿被他称为皇妹的人,这个在意胜负的人,这个嘴上说着“我很急”,但在回宫路上,看见他多盯了小笼包几眼,就吩咐宫人去买的人。
然后又因为他吃完小笼包肚子疼,耐心地在外头等他,一遍一遍看她记在宣纸上的答案。
陆宜珩顿了顿,提起笔,在仙境下方,画了几笔小小的黎民。
他们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就像宜安期待的那样。
……
“宜安和宜珩近来相处得不错,我们也已经走遍了国都附近的每一个可玩之处。”夏沉烟对陆清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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