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夜看上去,分明是在情绪低落。
就像有什么事情,打开了他心里的一个缺口。
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琉璃宫灯摇曳。
他察觉到夏沉烟的到来,看过来的第一眼,低落气息似乎就略有消散。
夏沉烟和他对视,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然后移开。
一个宫人迎上来,小声地说:“娴妃娘娘,陛下请您坐到他的身边。”
夏沉烟轻车熟路地在陆清玄旁边的位置坐下。
陆清玄夹了第一筷,宴席正式开始。
看上去,之前是在等待她的到来。
宴席过半时,下首的官员和世家终于慢慢反应过来,陆清玄今夜并没有打算做什么。
交谈声开始响起,渐渐的,如同往日一样热闹。
夏家的大姑奶奶,也就是夏家二公子的亲姐姐,夏碧瑶,坐在李家的女席上。
她几年前嫁入李家二房,做了二奶奶。
夏碧瑶的妯娌坐在她身边,遥遥望着坐在帝王身边的娴妃,羡慕地说:“陛下这次遇到谋逆,肯定又要借此拿捏世家了,或许也就你娘家能幸免于难。”
夏碧瑶冷笑一声:“她会不会帮夏家还不一定呢。”
妯娌听说了夏家二公子因为袭击夏沉烟被流放的事。
她说:“上下牙偶尔还有磕磕碰碰呢,更何况是手足?你娘家那个兄弟也太拎不清了,这样的事情……”
见到夏碧瑶面色难看,妯娌住了嘴。
半晌后,夏碧瑶喃喃地说:“她未免太不顾骨肉亲情了,当年不过是害死了她一个婢女而已。”
周围的人都在交谈,妯娌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碧瑶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夏沉烟,收回了视线。
……
陆清玄用膳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他神情安静,和身旁的夏沉烟坐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夏家大公子凝望了一会儿坐在上首的帝妃,唤来心腹侍从,吩咐道:“大姑奶奶行事莽撞,你去跟她说,不准对娴妃娘娘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侍从应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去传话。
夏家大公子再次注视夏沉烟,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灼灼烛光映在陆清玄的手指上。
他拿着筷子,想给夏沉烟夹菜。
停顿须臾后,他又收回了手。
夏沉烟忽然随手推了一盘烧鹅过来。
夜风拂动,她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冷冷清清,对他也不是很关心。
但这是他喜欢的菜。
陆清玄静静地吃饭,慢慢吃完了她推过来的烧鹅。
宴席即将结束时,陆清玄说:“朕不知道被剥夺生命和被剥夺自由,哪一样更让人痛苦。”
夏沉烟发现他在和她说话。
她思索片刻,回答说:“妾身觉得被剥夺生命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陆清玄问。
他的声音清淡平缓,听上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夏沉烟却在心里想,所以他是在因为康王的背叛而难过吗?
听说他没有杀死康王,只是命人将他幽禁。
她按下心头的猜测,说道:“因为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晚间的春风拂动,陆清玄的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认真看向夏沉烟,想要去看她更深的魂灵,却见她仍然只是在平静地喝一杯蔷薇佳酿。
月色如诗,而她眉目如画。
陆清玄说:“但是失去自由的生活令人痛苦,死去似乎就一了百了。”
夏沉烟笑了一下。
她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道:“是的,朕确实不这样想。”
他也会选择承接痛苦,哪怕只是为了一线渺茫的天光。
……
宴席结束后,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心情变好了。
他的心情无论好不好,其实在神态上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他若是心情不好,很少再对他们下令。比如,审讯完康王之后,大总管只得到了一个命令——派人去询问娴妃是否要一同用膳。
此时,陆清玄回到御营,询问道:“今日有给娴妃送什么礼物吗?”
大总管立即意识到,娴妃娘娘将陛下安抚好了。
他觉得娴妃娘娘委实厉害——在宴席上,她似乎并没有主动讲过几句话。
大总管回应道:“是,奴才今日送了两匹蜀锦过去。”
陆清玄颔首,没有再问。
接下来的两天,围猎停了。
夏沉烟无所事事,带着宫女外出赏花。
狩鹿围场风景秀美,青山如黛,有一种皇宫无法企及的峥嵘奇伟。
路过一棵桃树时,宫女欣喜地说:“娘娘,桃花开了,不如折几枝回去插瓶。”
夏沉烟仰头看了一眼桃树,点头应允:“你去摘吧,当心点,别摔下来。”
宫女应是,摘了几枝桃花下来,夏沉烟挑了最美的一枝,拿在手上欣赏。
夏碧瑶带着婢女从远处走过来。
她们也注意到了这棵开得极为热闹的桃树。
婢女说:“二奶奶,那是娴妃娘娘。”
夏碧瑶眯了一下眼睛。
她想起昨天夏家大公子特地打发人对她进行的警告。
夏碧瑶说:“去看看周围有人吗?”
婢女应是,去周围看了一圈,回来说:“二奶奶,这里路不好走,只有两批羽林军在巡视守卫。”
夏碧瑶点了点头,慢慢地向夏沉烟走过去。
夏沉烟看花的动作顿住,她望了夏碧瑶一会儿,唤道:“堂姐。”
夏碧瑶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是因为你的名字吗?所以大哥总是偏心你。”
夏家这一代的男子都是从“沉”字辈的,取“怀瑾握瑜,风禾尽起”之意,嫡系男丁从大到小,依次叫沉怀、沉瑾、沉仴、沉瑜、沉风……
女子没有字派,但夏沉烟的父亲认为男女本无区别,在她出生之后,坚持要叫她“沉烟”。
大世家枝繁叶茂,难免生出几个性情怪诞、离经叛道的子弟,夏沉烟的父亲身体不好,家中长辈没有太过阻挠,于是夏沉烟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夏沉烟平视着夏碧瑶,说道:“不是。只是因为大哥和我更合得来,就像你和二哥更合得来。”
夏碧瑶:“你倒还记得叫他二哥。”
“他又不是我亲哥。”
夏碧瑶冷诮地笑了一声,“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说你是夏家豢养的名贵宠物,是一个珍贵的瓷瓶,是桂冠上最美的明珠。没想到瓷瓶也会割伤人的手,家猫长大了也会咬人,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夏沉烟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难道你不是一个瓷瓶、一只被豢养的家猫吗?还是说,你就喜欢过一个瓷瓶和一只猫的生活?”
……
陆清玄抱着白猫,从康王的营帐中走出来。
这只猫身上的香料味道已经消尽了,可能因为这两日它被洗过太多次,它垂着脑袋,恹恹地趴在他的臂弯。
他看见了一棵开得漂亮的桃树,热热闹闹的,就像春天的呐喊。
视线多停驻一会儿,他就看见树丛中掩映的裙角。
是云光纱,她最喜欢穿的布料。
陆清玄缓步走近。
他看见斑驳的树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脊背挺得笔直,嗓音冷淡,似乎在和谁说话。
陆清玄停下脚步。
周围很静,仆从们都跟着他停步。
夏沉烟说:“听说你的公公过世,为了继续维持他过世后的奢靡生活,李家拿奴婢美妾来做人殉。你为了体现孝心,在丈夫的劝说下,竟然用嫁妆采买奴婢,给公公殉葬。”
夏碧瑶傲慢地说:“不过是采买一些仆人而已,这只是我嫁妆里的九牛一毛。”
夏沉烟冷冷一笑。她没有反驳她的前半句话,只是轻飘飘地说:“可惜新税法已经开始推行,有一就有二,你的嫁妆怕是很快就要拿去填补你婆家欠的税了。”
夏碧瑶脸色一变:“你胡扯些什么!”
“怎么?被我说中了吗?你丈夫就算有钱,也会先用你的嫁妆吧,就和买婢女的事情一样。”
夏碧瑶脸色逐渐发白。
她被夏沉烟说中了最担心的事。
这个夏沉烟,为什么每次猜人的软肋,都猜得这么准?
……
陆清玄寻思,原来是在跟人吵架。
原来她也会跟人吵架。
陆清玄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总管听见他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撸猫的手停了。
春风吹过,陆清玄唇角噙笑,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
她们两人还在斗嘴,但夏碧瑶的声气已经逐渐低落,看样子是想走,又不甘心这样受气。
陆清玄问道:“这是谁家的妇人?”
大总管辨认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典客的妻子,三品命妇夏氏。”
两人的说话声引来夏沉烟的注目。
陆清玄抱着猫,从树丛外走进来。
夏沉烟的视线落在那只猫上。
大总管咳了咳,故意说:“陛下驾到!”
夏碧瑶眼皮一跳,跪下行礼。
她的余光,窥见夏沉烟并没有跪。她不由想到了自己这几天听到的流言,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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