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你看见了?”
“我当时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夏沉怀说,“我们世家大族,讲究的是瓜瓞绵绵。只有同气连枝,才可以撑起绵延数百年的传承。我怕二弟被毒死,也怕你给二弟陪葬,就自作主张,遮掩了这件事。”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投毒的。”夏沉烟淡淡地说。
夏沉怀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你过完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这么大的人,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当年你十三岁,长得比所有孩子都更漂亮,却那么矮,个子才到我膝盖上方。”他说,“一眨眼睛,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又这么漂亮了。”
他的叙旧温情脉脉,夏沉烟却并没有接茬,只是冷静地说:“如果你没有遮掩这件事,伯父恐怕不会送我进宫。”
夏沉怀笑道:“这不是正好?进宫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吧?在宫里,谁敢忤逆你?就连陛下都对你一见倾心。大哥可是听说了,陛下在选秀时,只选了你的名字。”
他见夏沉烟默不作声,继续温和地说:“你现在还会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觉得活着无趣吗——你那天可是哭湿了大哥的衣襟,想提剑去报仇,可是力气小得连一柄剑都提不动。现在知道了这些事,要不要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
夏沉烟说:“含月无辜,不该枉死。如果再来一次,我会先救含月;如果没救成含月,我会再投毒,一次又一次,直至复仇成功,或者我死去。”
她的眼睛很漂亮,但当她说这些话时,让人很难注意到她眼睛的美丽轮廓,而是在第一个须臾,就被她双眸里燃烧的坚定火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夏沉怀注视着她眼里的火苗,他表情僵住,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说:“主家打杀奴婢,无需以命相偿。”
尤其是只手遮天的顶级世家,在很多时候,甚至连银子都不用赔,就可以将事情遮掩过去。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仍会给钱,但那是给殒命者亲人的赏赐,展现了上位者的体恤和怜悯,和赔偿毫无关系。
夏沉烟说:“奴婢的命也是命。每一条人命在我心里的份量,都一样重。”
“沉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改变?”
空气变得凝滞,像是冬日里被冻住的湖泊,冰冷之下,暗流涌动。
半晌后,夏沉怀决定假装刚才的僵滞都不存在。
他刻意扬起一个微笑,“沉烟,大哥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不过,活着很美好,你和那些庶人不一样,你可以无穷无尽地享乐。”
他顿了顿,温煦道:“你要记得,大哥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在宫中遇到什么难处,就派人给大哥递话,大哥会立刻举合族之力来帮你。”
完全是士族公子哄家中小妹妹的语气。
夏沉烟垂下眼眸,须臾后,她收敛了身上的所有不愉气息,说:“多谢。”
多谢他发现了她投毒,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
于是她可以继续活着,为含月复仇。
夏沉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唇角噙笑,再次和她寒暄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
夏家的营帐内,夏家家主正在啜一杯洞庭碧螺春,他看见夏沉怀回来,立即询问道:“怎么样?沉烟松口了吗?”
“父亲。”夏沉怀一板一眼地给他行礼,而后坐到太师椅上,说,“另外想办法吧。”
“你没有说服她?”
“我仔细想过,让沉烟开口,并不是合适的方法。”
夏家家主放下茶盏,脸色难看。
他皱眉思索了须臾,问道:“那你见了她这么久,聊了什么?迷香美人散的事情,她怎么跟你解释的?”
夏沉怀说:“沉烟没有必要用迷香美人散。”
“为何?”
“陛下独宠她一人。从前在家中时,大夫每旬给沉烟请平安脉。我们都知道,她的身子没问题,迟早会生出一个陛下的孩子——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妃嫔可以捷足先登。”
夏家家主并不愿意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男子的宠爱之上。他说:“你再给她几包迷香美人散,让她用。”
“父亲。”夏沉怀的语气微沉,“沉烟有几分不驯,要顺着她来。”
夏沉怀的严肃口吻,引发了夏家家主的沉思。他琢磨着夏沉烟的性格,说道:“那好吧,先这么办。等到她生下孩子,再来处理陛下。”
“父亲到时会杀了沉烟吗?”
夏家家主望向夏沉怀,发现自己的儿子脸上,少见地露出关切神情。
他微微笑道:“怎么会呢?沉烟是你最亲近的妹妹,而且,她那么珍贵,我可舍不得杀她。”
“多谢父亲。”
夏家家主点头,说道:“还有你二弟的事情,多想想办法,再过几天,他就要被流放了——想想就头痛,这都叫什么事儿。”
“是。”夏沉怀说,“父亲如果有闲暇,就多检查一下饮食、衣物和仆役,看看有没有人下毒。”
“怎么又要检查?五年之前,你不是突发奇想,花重金给家里请来名医吗?夏家毒物检查的严苛程度,已经直逼皇宫了。”
夏沉怀想到了三妹刚才的表情。
她的表情太沉静了,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复仇,还是,她早就在父亲身上,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脚……
“沉怀?”夏家家主见他不回应,再次唤了一句。
夏沉怀扬起一抹温润笑容。
“孩儿是在想,陛下即位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各方局势紧张,夏家更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夏家家主:“正是。”
夏沉怀:“父亲是夏家的枢纽与核心,便是再谨慎万万倍,也毫不为过。”
夏家家主被说服。他点头赞许道:“沉怀向来心细。你放心,为父会命人仔细检查。”
……
夏家的毒物检查没什么动静,但在夏家二公子的事情上,夏家显然并没有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第六天,含星就对夏沉烟说:“姑娘,二公子被送走了。”
夏沉烟正坐在猎场的看台上——春搜要进行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陆清玄除了处理政事,便是去打猎,他常常邀请她来猎场看看。
虽然夏沉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给出的条件,有时候真是令人心动。
夏沉烟合上棋谱,小声问:“是流放吗?”
“是。”含星的眉梢眼角都在飞扬,“听说大司空他们想了好多办法,陛下都不愿意松口,一门心思要为姑娘出气。他们又不敢去劫狱——现在国都的兵权,大部分都掌握在陛下手中,没人敢去找这个麻烦。”
夏沉烟微微一笑。
含星说:“姑娘,含月的仇终于报了一半!听说岭南地多湿蛰,瘴疠横行,人迹罕至,流犯们过的都是活不长的苦日子。”
夏沉烟说:“小声点,仔细让后头的命妇贵女们听见了。”
含星压低了声,说道:“是。陛下还刻意照顾了您。”
“照顾我?”
“正是。流放的犯人,都要从国都的大街上,一路押解出去,但二公子是您的堂兄,陛下特意让人在晚上,宵禁的时候押解的。”
夏沉烟“嗯”了一声。
含星道:“但是,有几个百姓看见了二公子。他们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也要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朝二公子扔石头。”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还做了别的不好的事吗?”
“听说是放了印子钱,差点逼死好几户人家。”
“他……很缺钱?”
夏家就连廊柱上都有装饰用的浮金,他一个嫡系二公子,为什么会缺钱?
含星说:“据传是二公子看上了烟花柳巷的几个头牌,他花钱如流水,怕被家中知道。”
夏沉烟:“……”
含星说:“传闻,二公子离开国都的时候在哭。如果不是他哭得太大声,夜深人静的,那几户百姓也不会注意到他。”
夏沉烟问:“……你知道他哭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吗?”
“他哭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奴婢听说,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对不起,含月。’但押解的差役和扔石头的百姓,都不知道含月是谁。”
夏沉烟把棋谱放到桌子上。
她轻轻地抚平了前几日被她攥皱的书页边角。
……
当天傍晚,陆清玄仍然是第一个从猎场里出来的。
他下了马,把长弓扔给随从,用帕子擦干净戎装上的血迹,随后缓步走向看台。
看台上的贵女命妇们,立刻起身行礼。礼毕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暗中关注他,另外小部分人,用扇子遮掩了自己的脸颊。
落日余晖笼罩在他身上,他走到夏沉烟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
“今夜想一起用膳吗?”他问。
清雅温和的嗓音,像流过山谷的清涧。
有几个遮住脸颊的贵女,放下扇子,抬眸望过来。
“一起用吧。”夏沉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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