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克俭并不知当年新帝陈璟还是汝阳王时,段征曾舍身救过他一命,赵冉冉刻意在信中以辱骂的口吻提及当年,实则是知道他二人这些不为外人知的私交,为他最后留一处生门。
“好好好!这字迹真是足可乱真!”落笔之际,崔克俭一手收起信纸满意端详,另一只手却落在了赵冉冉肩头,“小冉,老夫是真心想引你作长久知己,你且放心,不论这事成与不成,我崔家都不会损伤,倘若…倘若他日老夫真个得势了……”
言及此,他已然有些沟壑的容长脸上竟罕见的起了些局促之色,随即定了定神,双手扳过她两肩,颇有些认真地说:“并非是老夫一时兴起要发那少年狂意,小冉你也知道,我丧妻也有十数载,确是一直再未寻着合心意的人,我一直都羡慕赵兄能得你这样一个女儿……你若点头,将来老夫三媒六聘,以匹嫡之礼迎你作崔夫人如何?”
因他也并不算逾礼,赵冉冉倒并不惊慌,想了想后才笑着退开了半步,行了个晚辈礼故作娇俏地答道:“世伯厚爱,只是小冉残躯难当,我如今只想快些泛海南洋,将来时局定了,只要世伯愿意,小冉定焚香扫塌,同您抚琴玄谈,如此,岂不比囿于俗人之交更好些?”
“这…”崔克俭本想解释他并非那等迂腐在意名节之人,可他也是聪明人,只略踟蹰了瞬,就晓得赵冉冉的话听着客套豁达,实则是不容转圜的推拒了,瞬息之间,他便想明白孰轻孰重,眉毛一扬淡笑道:“是老夫唐突了。”
说着话他径自便朝后退了步,一面将密信收了,一面朝屏风后击掌道:“出来罢。”
“稷弟!”赵冉冉连忙疾步过去,头一件事便是要去瞧他的伤腿。
然而‘薛稷’却只是抱拳一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赵姑娘。”说着话便抬手将脸上的易容猪皮揭了下来。
是一张同薛稷有五分相似的面庞。而身形嗓音举止几乎与薛稷一般无二。
就在赵冉冉要问清缘故之时,隔壁的雅间传来了侍卫的喊声,她蹙眉瞧了眼屋内二人。
但见崔克俭早有所料般地竟朝她欠了欠身:
“今日世侄女既与老夫无缘,那这一场计谋里,世侄女就少不得要再吃些苦辛了。”
话音才落,崔克俭笑吟吟地瞧着假‘薛稷’抓起她的手,破门朝外奔去,风霜清贵的一张脸上,似有不舍亦似在嘲弄。
假‘薛稷’脚下生风,赵冉冉被他抓的手腕生疼,三两步几乎是风一般得飞出了门外。
她心知不对却也是潜意识得斟酌着,自己无力操控局面,所幸她相信柳烟和薛稷——只要能重获自由,她不在乎多吃些苦辛。
“在那儿!”此间动静很快引来了侍卫的注意,他们略过崔克俭藏身的雅间,一路飞身朝楼下追来,“前头的站住,赵姑娘,得罪了!”
赵冉冉被人扯着像只断线的纸鸢,眼见的两人就要拐过回廊,朝水边而去,身后侍卫长急得高喝一声,也顾忌不得,但听数声尖锐啸音贴耳擦过。
身边人闷哼一记,拉着赵冉冉的左侧肩背上鲜血溢出,半截袖箭没入。
追兵赶来的一刻,她皱眉看着那人同薛稷一模一样的轮廓,看着他双目空洞得慢慢倒退。
“放箭!”瞬息间,三只铁箭越过她肩侧耳畔,当胸直入那人心肺。
‘薛稷’空洞双目在最后一刻转作无尽的依恋悲愤,他无力得朝水面倒去,那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她。
‘嘭’得一声重物落水,赵冉冉捏紧手心,呆立在岸边。
一直到她被人押进软轿,周身依然在不受克制般得轻颤,左手依然捏得死死的。
摊开手,里头是方才假‘薛稷’死前塞给她的丸药,赵冉冉看了看油纸上的两个字,迫着自个儿静下来。
片刻后,她猛然睁开眼,终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一场离间里的角色。
她不想害人,可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演下去了。
软轿被抬进王府的时候,她的呼吸又骤然乱起来,只觉五味杂陈的,说不出得难受。
.
晨曦透过窗户纸才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赵冉冉便低呼一声从梦魇里冷汗透湿得清醒过来。
她前夜被压回湖心小筑后,便同外头的一切隔绝了消息。
昨日有与她交好的侍女偷着过来,将王爷还未回府的消息告诉了她。
趁着他军务出问题的时候,处心积虑地私逃,还是伙同‘薛稷’,事不过三,赵冉冉几乎有些不敢去猜想,他这一次,又究竟会怎么对自己。
可她就这么苦等了一昼夜,段征也未曾出现,尤如利剑高悬,她在无尽的猜度里挨得辛苦。
“姑娘,用早膳了。”
屏风外侍女的轻唤惊得赵冉冉一下翻身坐起,她呼了口气擦了擦额间冷汗,也不曾披外袍,只拢了拢睡衫就下床朝外跑去。
“翠筠,且等一等,我……”
越过五彩折屏的一瞬,她系着衣带的手松开,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朝后连退两步撞在折屏边,半边云纱衣襟滑落,隐约现出最里头浅藕色的贴身小衣来。
“叫翠筠问什么,是问本王吗?”
男人领口处裂开,锦缎的常服已经被污血浸得看不出颜色,他立在桌边,试了试粥汤的温度,扬手一饮而尽。
他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扫视一圈她,桃花眼里是怎么也褪不干净的嗜血残酷,冷到让人发颤。
用冷硬腥臭的袖口抹了抹薄唇,他卸下本就不多的笑意,木着脸两步走到她身前。
带着新鲜血腥气的高大身躯,叫人觉着压抑战栗。
她摒着气,竭力压制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她以为折磨又要开始,作好了要承受的准备时,男人却突然在她面前蹲下身去:
“地上凉,阿姐又似上回一样,鞋袜也不穿呢。”
温润和缓的假象停留不过一瞬,他伸手捏上她足侧经脉,声调骤转冷厉如毒蛇吐信:“总这样岂不要害病,往后就不要下地了罢。”
第60章 死别离3
因着前日夜里亲笔写下的密信, 她不安愧疚,始终偏着头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直到左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才惊愕慌乱地垂首去看他。
她左踝有陈年旧伤,看他指尖落初, 竟似要活生生掐断她的经脉一般。
屋子里一阵静默, 熹微朦胧的晨光映射在两人身侧, 在玉石砖地上拉出两个一站一俯的影子。
若是光瞧这影子,好似男人在为晨起的妻子温柔地理顺鞋袜。
他的手就这么顿在她足侧, 始终没有再继续,好似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
而赵冉冉睁大眼睛垂望着他,透过那一身杀戮过后的狼藉,眼前掠过相识以来这个人数不清的屠戮杀伐,还有他卸下伪装后, 一次次将她当作物件, 任着心意欺辱强迫的场景。
现在他竟要废了自己的双脚?
他是个说的出做的到的人, 赵冉冉绝不会以为,眼前这个恶鬼修罗般的男人会真的为自己心软。
可若是没有了腿, 她逃出去, 又该怎样生活, 更何谈继承外祖遗志, 泛舟南洋呢。
她抖着唇畔微张了嘴, 想着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 可许是过于惊骇, 以至于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似是觉察到她的反应,他指尖微松, 维持着这么个动作, 抬头去看她。
一大滴未干透的鲜血突然顺着发梢, 就这么沿着他额角眉峰缓缓滑落。
“都还未如何使力呢,看阿姐就一副受不得的样子。”那道鲜血在他脸上画出一条狭长弧线,他就任着血珠落地,忍着怒刻意摆出副天真哄慰的神色,放低声线温柔道:“我自是舍不得,放心,就痛那么一下。”
他是这样年轻俊秀,纵然罪业堆叠如山,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明媚澄澈如陌上春风。
可赵冉冉却在这样天真赤诚的笑容里瞧见了残忍杀意。
因着熟悉,她知道他是在盛怒,笑得越好看,就代表越危险。
可是她不敢开口求他。
上一回她不告而别被抓回后折辱了那么久,她实在想不到,这一次,他凭什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京、京师来人了。”电光火石间,她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硬着头皮想要转移他的注意,“怎的弄成这样,你如今功高,万事该谨慎。”
话一出口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觉着失言,平日里她就有些气息不足,此刻,声调颤到断续。
见她身子晃了晃似有些站不住,段征从她煞白小脸上移开视线,笑意更甚:“朝廷的事干你何事,那些鼠辈暗地里想害我,岂能轻易得逞。”
纵然楚帝陈璟已经开始忌惮他,可他与陈璟是生死之交,每月大内都会有陈璟的亲笔信快马送来,至今如此,这层关系外人不知,也是他行事为官并不避忌的底气所在。
朝廷的事再凶险,又能比战场如何,到底只会令他烦忙罢了,他深恨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屡屡催动自己磐石般的心绪。然而他如今也认清了,树大根深般的,他同她,怕是分离不开了。
既如此留不得她的心,那今日他就狠一次心,彻底断了她离开的念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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