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成,回家等着接旨去。”
陆雁临称是告辞。
杨攸进殿来,并没如在家里说的那样回话,而是双膝跪地,道:“到了今日,有些事情,杨攸不敢再瞒太后娘娘,还请您拨冗一听。”
能说点儿实话就行。裴行昭和声道:“有话站着说,也不用这么生分。”
“是。”杨攸顺从地站起身,敛目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我以前跟您说过,十来岁的时候,家母便给我定了亲事。”
“嗯,我记得,那人叫徐兴南,是你的表哥——你一个姑姑的儿子。”
“正是。”杨攸道,“我对姻缘之事,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着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过不来之前,捞个儿子女儿,下半辈子有事忙,不会闷,也就够了。”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家境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对姻缘的看法也就不同。
像她,姻缘若不是这种助益无穷的情形,她便谁都不嫁。
她若将自己许出去,只在疆场,只为天下。
寻常女子嫁的是男子,她嫁的,是自己的斗志、野心和抱负。
杨攸往下讲述着:“与徐兴南,我对得起他,只因他是我会嫁的人,我与家中都苦心为他铺路,要他仕途得志,我便能嫁的更风光。
“为此,我甚至三番两次求您,私下里常给他出谋划策,这才有了他在军中崭露头角立下军功之日。
“家兄锒铛入狱之后,您放我离开军情紧急的沙场,带着您的名帖上下斡旋,我也曾到他的任上求他帮忙,因为他父亲说起来是姚太傅的门生,可以疏通一下门路。
“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留了我两日,宴请上峰,我以为是为着家兄的事,其实却是他们找个良家女子做青楼女子侍奉酒水的事。
“他上峰看中了我……
“他竟要将我送给上峰,还说,你哥哥必死无疑,杨家就要玩儿完了,你不如听从我的安排,满门抄斩之前找个栖身之处。你助我更上一层楼,日后我也不会亏待你,哪日上峰腻了你也没事,你回到我身边服侍就行。又说,不瞒你说,我最讨厌不解风情不谙人事的,最喜欢嫁过人经验丰富的。”
她只做叙述者,不带一丝情绪,却让在一旁聆听的阿妩、阿蛮齐齐变色,暗暗磨牙。
“我和他身手不相上下,没办法杀了他,逃离前还负了伤。
“家兄含冤而终之后,杨家为我准备的丰厚嫁妆在京城,他知道,该是记恨我不听他的安排吧,把这消息透露给了我的外祖母宋老夫人。在那之前,已经取消婚约。
“您只知道,宋老夫人侵吞了女儿女婿留给外孙女的嫁妆,却不知道背后这些事儿。我没说过,是没脸说,只跟您说他心术不正,意图用美色行贿上峰。
“您把他收拾了,如今他已是庶人,可我不解气。
“我只想找到适合的机会杀了他。
“可在这些之后,我娘居然看他可怜,好几次背着我托门路帮他,我便也恨上了我娘,完全不知道她那脑子里装的哪种泥浆水。
“杨家,我不能离开,我是杨楚成的妹妹,可我也忍够了。
“我进京的一路都在想,杀了徐兴南,我便是有罪之人,不再是什么郡主,这无妨,只是辜负了您的恩情。
“可我要是不杀他,就算到死也迈不过这一关,连自己都厌恶。我能说的是这些,更不堪的,就不脏您的耳朵了。”
杨攸语声顿了顿,抬起脸,目光中跳跃着奇异的光火,“上次进宫,我故意照着我娘的意思说话,想惹得您发作,当即夺去给我的一切,可您没有,似乎只生杨家的气。
“这两日我又思量了一番,还是不相信自己能安心当差。
“我必须要报私仇。
“您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容我了却心愿,再回来听凭您处置,可不可以?”
能说的是这些,更不堪的她不肯说,到底还经历了什么?徐兴南那个混帐,是不是惩戒的早了?是不是应该留他犯下更大的错,让杨攸亲手处置他?
但也不能这么想,她不能替每个人做决定,不能一直分担他们每一份悲喜。
这就是杨攸该自己了断的事。
略一斟酌,裴行昭和声道:“终归还是我识得的杨攸,这便好。与我坦诚相待,便不会吃亏。”
杨攸眼中的恨意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晶莹的泪光,哽咽道:“那您愿意成全我么?”
裴行昭换了称谓:“哀家要给杨郡主一个差事:带上韩琳,去找徐兴南,收集到他足够杀头的罪证。”顿了顿,又道,“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3章
当晚, 裴行昭在寿康宫为马伯远设宴,张阁老、禁军统领颜学开和、许彻、陆雁临作陪。
皇帝闻讯后, 想着自己不在场, 几个臣子与太后说话更自在,便没去捧场,差人送去两坛九酿春, 着御膳房加了几道硬菜。
太皇太后和皇后闻讯,一个赐了两道菜, 一个送了葡萄美酒。
因为都是老熟人,裴行昭便不拘礼, 和几个人围着偌大的圆桌坐了,左手边是张阁老, 右手边是马伯远,其余三人按品级就座。
酒至半酣, 颜学开、许彻和陆雁临兴致浓烈地摇色子拼酒的时候, 马伯远与裴行昭提及一事:“宫里王婕妤的知府父亲,在我的辖区。前一阵宋阁老打过招呼,便有王知府的同僚、下属弹劾他, 我正命人办着呢。私德实在不敢恭维,上次考绩评了个差, 要不就打发他回家吧,一门心思要儿子,踏踏实实忙这事儿去。”
裴行昭莞尔,“行啊。宋阁老这人着实有点儿意思。”宋阁老怵谁,要么拼命地往前凑, 要么当面服软, 要么见缝插针地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办些事儿。这件事, 是品出她赏识原东家,便去找与原东家和离的那厮的不是了。
马伯远也笑,“可不就是,万金油似的。”
“这事儿倒是办得恰逢其时。”张阁老接话道,“接下来北直隶设织造局,要找商贾帮衬,原东家便是首选吧?”
马伯远颔首,“她有些生意就在我的辖区,最先想到的只能是她,前几日递话了,人家问清楚原由,特别爽快地应了,说何时定下来,便去松江一带聘请技艺精湛的人手过来,按部就班地筹备。”
裴行昭问:“那您这边还有没有难处?种子的事儿有没有着落?”她对种地没经验,却也知道,作物种子都要精心挑选好的,以马伯远目前手里的那些,怕是不够用。
马伯远笑得很舒心,“有了,我跟云南、松江两地求助了,松江那边看着你跟我的渊源,加上你曾在那边任职,立马应了,说以后情形喜人的话,别挤兑他们就成,有好大家分;云南那边一口回绝,说我胡闹。也正常。”
裴行昭点了点头,“办什么事儿都是这样,不可能谁都赞成。既然种子有了着落,就不需要向云南那边的官员施压了。往后情形好了,咱们再跟那边显摆。”
马伯远和张阁老都笑了,前者又很庆幸地道:“原本今年是节气到了,但春日来得迟,解冻得晚,不是好事。可我疏通各方面关节需要时间,老天爷这也算是多给了我半个来月,搁往年,这就得播种了,今年则要再过个半月二十天的,满够了。”
裴行昭和张阁老同时端杯,和马伯远碰杯,“辛苦了。”
家宴一般的宴请到戌时结束,宾主尽欢。
翌日上午,马伯远又和户部、工部商定一些事情之后,便踏上了回程。
裴行昭策马送他到皇城外。
爷儿俩都是经历太多聚散的人,不在乎相隔多远,只在乎对方的安危,因而只期来日,不诉离愁,笑着挥手别过。
这时候,杨攸和韩琳在加急前行的马车上。
她们白日乘坐马车,乏了就眯一觉,夜间骑脚力最佳的骏马赶路。
韩琳很严肃地对杨攸道:“你要明白,对太后娘娘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才会帮你杀了姓徐的。假如你谎话连篇,那最后便可能是我杀了你,我可容不得谁骗太后娘娘。”
杨攸道:“我晓得。”
韩琳面色略有缓和,惑道:“这算起来,你跟那厮结仇的时间很久了,怎么这才决心要杀他?以往就真腾不出时间来?”
杨攸失笑,“你以为锦衣卫是白吃饭的?卫所遍及各地,不能说对每个官员的人情往来都有数,但对人的行踪是一清二楚,一两日不见人,就会上报到京城。我哪里有本事瞒过他们数日?况且,我当差也不是多有能力,经常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腾出一半日来睡个觉,已是难得。”
韩琳释然,笑得微眯了眼睛,“我是挺瞧不上锦衣卫的,以为只有在京城的那些才办些正经事,地方上的只是混日子。”
“地方上的削尖了头想到京城,当差也很尽心。”
闲聊了一阵,韩琳将话题转回到要着手的事,道出一些猜测:“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厮手里?要不然,早不报仇晚不报仇,偏要赶在调进京城的时候,叫人怎么都想不通。京城到洛阳又不是太远,京官每年最起码过年时能有半个月左右的假,你何至于连一两年都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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