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兄妹两个的功课告一段落,到老爷子的书房里,每人面前一盏最爱的茶,三两样点心,一面享用,一面接受老爷子考问功课。
行昭总是对答如流,到末了,还会向老爷子请教还没学到的功课上的疑问。老爷子对她的疼爱,从没宣之于口,可那慈爱的眼神、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兴许一辈子的温和耐心都给了行昭了。
那时候,沈居墨的求知欲比不了行昭,觉得被安排着度过每一日便很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行昭文武课业都已赶上了自己,着实心焦起来,生怕有一日小师妹超过自己,自己这师哥做起来便会没了底气,亦因此,开始卯足了劲儿用功。
几年的时间,生活环境很单调,过得其实也很枯燥,可在离开之后每每回想起来,总觉时光匆匆,过得太快。真想那样的光景长一些,再长一些。
沈居墨洗净双手,用帕子擦干,走到裴行昭跟前,“不舒坦?”
“有点儿。”裴行昭睁开眼,目光有了几分慵懒,“想睡会儿。”
沈居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勾了勾手,“爪子给我,把把脉。”
“滚。”
“快点儿,不然把你扔出去。”
裴行昭无法,伸出手让他把脉。
沈居墨凝神把脉,下巴抽得越来越紧,把完脉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很是锋利,已经很是不悦。
“太医给瞧过了,你黑着脸吓唬谁呢?”裴行昭不以为意,“我头疼,睡会儿。”
“还是以前那样的症状?”沈居墨问。
“嗯。”
“坐起来。”
“干嘛?”裴行昭坐起来,要下地,“你也不给清净,那我换个地儿。”
“老实待着。”沈居墨站到她身后,“给你按一会儿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按哪个穴位,吩咐一声就行。我这回又没带丫鬟,偏要跑过来让我伺候。”说着,手上的力道重了些。
裴行昭嘶地一声,又笑,“回头你不舒坦了,到宫里找我伺候你。”
沈居墨又气又笑,按了她后颈的两个穴位一阵子,回身找出银针包,在她手上、手臂上灸两个穴位。
多说也就过了一刻钟,裴行昭晃了晃头,“嗯,好了,好了呢。”
沈居墨取下针,收起来,手没轻没重地拍在她额头,“见你一回上一回火,早晚被你气死。”
裴行昭理亏地笑着,照单全收,拉过薄毯,懒懒地倒下去,打了个呵欠,“我真要睡会儿了。”
“几天没正经睡了?”
“有几天了。”裴行昭阖了眼睑,“晚上在你这儿吃,给我做碗面吧。”
沈居墨沉了沉,嗯了一声,给她掖了掖毯子,“踏踏实实睡一觉。什么时候醒,哥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吃饭。”
“好。”
沈居墨到卧房换了一袭箭袖长袍,去了厨房,遣了灶上的人,亲手准备饭菜。
慢条斯理地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特别平和,思绪又飞回到了多年前。
老爷子常年食素,却不让两个小徒弟随着自己吃,说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又出自富贵的门第,清汤寡水的时间久了,身板儿受不住。
平日里,老人家和他们分开吃,只在他们过生辰的时候一起用饭,早间会亲自督促着灶上做长寿面,午间晚间的膳食也亲自拟出菜单,让他们吃得更加丰盛,晚膳后,便会笑眯眯地给过生辰的徒弟一个大红包,另一个则给几个小金锞子。
这也是两个人打小觉着老爷子很神的一个理由:长年累月地瞧着他优哉游哉地度日,一样赚钱的营生都没做,手里却从来不缺钱。
寻常的节日,他们只过春节,也不过是多吃几次饺子、年糕,除夕、初一放爆竹。
十来岁起,沈居墨和裴行昭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学做饭——经常习武做功课到三更半夜,想睡了,也着实饿了,不好意思吵厨子起来忙活,就自己学着动手做。
他们最早学会的是疙瘩汤,原因是觉得面疙瘩就算拌得不好,总能煮熟,搭配着的不一定非得是番茄蛋花,换成紫菜肉沫肉丝也行,横竖饿的时候不会挑剔饭食,能吃饱了早点儿睡觉就成。
就算这样,头两次不是面疙瘩有夹生的,就是糊了锅底。两个人凑在一起捧着碗,照样儿吃得津津有味,满脸是笑,吃完了一起刷锅洗碗。
之后就开始学着蒸饭、炒简单的菜。
馒头花卷饼之类的面食,碰都不敢碰,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把白面变成可口的主食,深以为那是有点儿神奇的事情,况且白面也不便宜,做砸了就是浪费,实在是不好意思。
后来,还是行昭在老爷子书房里翻出了两本食谱,不知是哪位擅长素斋的大手写的,需要的食材、烹制的步骤写的很详细,两个人如获至宝,没出两天就背熟了,然后开始学着给老爷子做素斋。
灶上的人见他们这么上心,也时时提点一番。
行昭最喜欢吃沈居墨做的面,不拘打卤面还是热汤面,每次都像小猫似的,唏哩呼噜地吃完,绽出单纯璀璨的笑靥,说真好吃。
她十一那年,学会了做针线,裁衣缝制做鞋袜全不在话下,给老爷子和沈居墨做了不少衣服,后来爷儿俩瞧着心疼,不准她再做这些,她便只给他们做薄底靴子,补一补破损的外袍。
沈居墨记得,行昭从军之后,老爷子便省着穿她做的道袍深衣了,终年倒腾着两套穿,不穿得很旧就不换新的。
沈居墨倒是想省着,却正是蹿个儿的年纪,不赶紧穿妹妹给自己做的衣服,往后再想穿就不能上身了。
行昭不在山里了,爷儿俩都有好一阵不习惯,相互看着不顺眼,发小脾气。
对他们来说,行昭是生涯中不可失的小精灵,不在眼前,便是抓心挠肝地惦念。
老爷子和沈居墨懒得跟对方较劲之后,也就散伙儿了,老爷子说那丫头害得我修为起码倒退了二十年,看不开了,得换个地儿修行去,你爱干嘛干嘛去,别老在我跟前儿提醒我还有个小徒弟。
好像徒弟都不在跟前儿,他就能忘了他们似的。沈居墨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做土匪去。
老爷子踹了他一脚。
离开山中这么久了,沈居墨越来越没有归属感,意念中的家,是有老爷子、行昭在的那个古朴宅院,而非沈家。
他知道,行昭也是如此,而且,如今对她来说,老爷子和他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她的家,一进门便能放下一切,得一场酣眠。
而在这种时刻,她通常都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或许心里气闷得太厉害。
很想问清楚,她为何心烦气闷,想替她免除烦扰。哪怕她已贵不可言,在他心里,仍旧是需要自己呵护陪伴的妹妹。
裴行昭一觉睡到了入夜。拥着毯子翻了个身,看到焕发着柔光的六角宫灯、水墨屏风,深深呼吸,萦绕在鼻端的是书香、墨香、茶香。
这样醒来,再惬意不过。
她噙着微笑,伸了个懒腰。
沈居墨颀长的身影转过屏风,见她醒了,亲自去打了水来。
裴行昭下地,净面净手。
沈居墨把室内的明灯逐一点亮,唤人摆饭。
裴行昭坐到餐桌前,已是神采奕奕,看到桌上的六菜一汤、热汤面、码着臊子的攒盒,笑得心满意足,“真好。”
“活过来了?”沈居墨手里的筷子一转,敲了敲她的额头。
裴行昭嗔他一眼,“谁还没个打蔫儿的时候?”
沈居墨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快吃。”
“嗯!”
仆人奉上一壶陈年竹叶青,为兄妹两个斟满。
两人吃到七分饱,才开始喝酒。
沈居墨说起付云桥的事儿:“一想起来就上火,可上火也没用,那厮不是常在外走动的。”
“不是说了别着急么?”裴行昭笑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跟过街鼠似的,你非要找出他的行踪,一年半载能有斩获就不错。”
“但你这小姑奶奶不也着急上火的么?”
“我才没有,生了点儿窝囊气,现在好了。”
沈居墨见她无意多谈,便知她已打定了主意,不消多久自己便能获悉,也就不深究。
裴行昭岔开话题,说起燕王、林策两人之间的事。
引得沈居墨笑了一场,“有这种活宝在你跟前儿打岔,日子便有过头。”
“是啊。”裴行昭道,“瞧着这宅子归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打算常住了?”
“废话,太后又不是能撂挑子的事儿,我总得离你近一些,回头老爷子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还有闲心晒书、下厨,过得挺悠闲的,不给我找个嫂子?”裴行昭凝着他昳丽的眉眼,“虽然你是好看的跟个男妖精似的,但配得起你的女孩子也不会少。”
“打住打住,我可跟咱娘说了,要是再给我张罗婚事,我就剃光头。”
裴行昭哈哈地笑起来,“咱娘真可怜,摊上了你这么个儿子。”
“弟弟妹妹都不少,不出五年,就得生一帮小孩儿,非揪着我娶媳妇儿干嘛?我挺多时候别说别人,连自己都烦,过不了有家室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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