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仰头,看见他趴在栏杆上,背对着阳光,一张俊脸却也明亮逼人,姿态吊儿郎当的,像个纨绔子弟。
华阳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不会大嫂、三嫂欺负你了吧?”
完全不可能的事,华阳都懒得回答。
“嘭”的一声,陈敬宗竟翻过桥栏直直地跳了下来,激得华阳全身打个颤,下一刻又怕他震碎冰层掉下去!
“上来!”她没好气地催道。
陈敬宗踩踩脚下的冰:“我们家这小池子,水还没我腰深,掉下去也不怕。”
华阳只是瞪着他。
陈敬宗这才来到她面前,单膝半蹲,一手扶着她坐着的石头,一手来抬她的下巴。
华阳打落他的手。
陈敬宗看着她的眼睛:“又掉金疙瘩了?”
华阳抿唇。
陈敬宗:“我看大嫂三嫂也哭了,为年后大哥三哥外放的事?”
华阳:“你不是陪大郎他们玩去了,怎么偷窥我们女眷?”
陈敬宗:“我又不是故意的,回来路上瞧见了。”
华阳沉默。
陈敬宗:“大嫂三嫂舍不得自家夫君,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你一个弟妹有什么不舍的?”
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胡乱拈酸。
华阳:“你再乱说一句试试?”
陈敬宗:“说正经的,老头子给他们一人安排了十个侍卫,安全肯定无虞,就是要费些脑筋与嘴皮子,这都是文官擅长的,你们真不必担心。”
华阳垂眸:“我没担心他们,我是敬佩父亲,明明可以让大哥、三哥都进六部历练,却派他们去做最难最得罪人的差事。”
陈敬宗:“你这人,明知道我最酸老头子,还偏要这么说。”
华阳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陈敬宗便坐到了冰面上。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偷笑,夫妻俩同时抬头,就见婉宜婉清大郎三兄弟不知何时偷偷溜过来了,五个大大小小的脑袋瓜并排凑在护栏上,像五只胖嘟嘟的麻雀。
华阳:……
陈敬宗拍拍裤子站起来,抬手轰他们:“没大没小的,都一边去!”
婉宜见长公主四婶脸红了,好像担心被他们听见了贴己话,笑着解释道:“我们刚到呢,什么也没听见,就看到四叔摔了个大跟头。”
陈敬宗:……
四婶的面子重要,他的面子就不用顾及了是吧?
“走啦走啦,不然今年四叔不给压岁钱了!”
婉宜朝四叔眨眨眼睛,带走了弟弟妹妹们。
陈敬宗看着侄子侄女们走远,刚要重新蹲下,华阳站了起来,颐指气使地对他道:“今年除夕,咱们去弘福寺过。”
陈敬宗:“为何?”
华阳:“我要上新年的第一柱香。”
元祐三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华阳要替弟弟求新政顺利,也要替陈家求一个事事如意,阖家平安。
第172章
才过正月初三, 陈伯宗、陈孝宗就要动身了。
华阳没有露面,只让陈敬宗去送行。
陈敬宗骑马来到自家,就见家门口已经备好了两辆马车, 随从也都搬好东西,只等着主子出门就要启程。
正院的堂屋里, 一家人都在。
除了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这爷仨,从孙氏到两个儿媳妇到孙辈们,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兄弟俩是为了推行新政才外放,为了让新政彻底落实,他们至少要在各自的职位上待满三年。
千里迢迢, 别说三年, 就是半年, 家人如何不惦记?
陈敬宗进来后, 挨个看了一眼,没吱声, 就在一旁站着。
罗玉燕泪眼婆娑:“父亲, 娘, 就让我随三爷去吧,好歹能照顾他起居, 免得他在外面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俞秀红着眼圈望向自己的丈夫, 默默地垂着泪。
陈孝宗头疼地哄妻子:“你走了,谁照顾孩子们,谁替我们孝敬二老?莫要无理取闹。”
要是出门游山玩水, 带上妻子也无碍, 可此行艰险, 妻子留在家里, 他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孙氏叹道:“已经商量好的事, 就不要再变了。”
有些时候,做长辈的只能狠心。
先把这最难最险的一年过了,秋后形势若好,她再安排两个儿媳妇去与儿子们团圆,她在家带孩子。
陈廷鉴则摆摆手,对儿子们道:“不早了,赶紧出发吧,有事随时写信。”
陈伯宗、陈孝宗齐齐跪下,给二老磕头。
女眷孩子们那边的抽泣声更重了。
陈廷鉴看向站在那边的老四:“你去送送。”
陈敬宗应了,随着两位兄长朝外走去。
俞秀、罗玉燕就想带着孩子们跟上。
陈廷鉴:“各回各院,不用送。”
多见那么一刻钟的功夫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
他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敢违背他的话,两房家眷抽抽搭搭地告退。
陈府大门外,三兄弟都先上了陈伯宗的马车。
陈敬宗走在最后面,看看车里已经坐好的两位兄长,他体贴道:“要不我先骑马?等你们哭够了我再上来。”
陈孝宗作势要脱鞋。
陈敬宗笑了笑,跨上马车。
他坐好后,马车便缓缓出发了。
陈伯宗看着老四道:“我们不在京城,父亲也每日早出晚归,休沐日你多回来看看母亲。”
平时陈府与长公主府要疏远些,老四也不好频繁走动,今年他们不在,四弟多回来探望,乃是孝道,合情合理。
陈敬宗:“放心,我不但会孝顺老太太,还会替你们哄孩子,你们只管当差,不用担心家里。”
陈孝宗:“总算听你说了句中听话。”
陈敬宗不置可否,目光扫过两位兄长的脸,他哼了哼,不太情愿地道:“长公主也想来送你们,只是她的身份在那摆着,老头子出京才能有的待遇,你们俩就省省吧。”
她敬重老头子,对两个兄长也一直都很礼遇,早上特意嘱咐他帮忙转达别情。
当然,陈敬宗绝不会原封不动地说那些文绉绉的话。
陈伯宗:“明白,你也替我们转达对长公主的谢意。”
陈敬宗:“转个屁,回京后自己说。”
陈孝宗:“就你这小心眼,得亏长公主当初选驸马时我们都已经成亲了,不然也得被你暗算一把,叫我们去不成。”
陈敬宗:“你们就是去了,她也看不上。”
陈伯宗:“都慎言!”
安静片刻,陈伯宗嘱咐三弟:“江南多美人,你莫要辜负父亲的信任,也不可做对不起三弟妹的事。”
陈孝宗声音一扬:“凭什么跟我说这个,难道你怕自己把持不住,才特意告诫我?”
陈敬宗:“大哥就没担心过我,你自己好好反思。”
陈孝宗刚刚就想脱鞋了,这次再也不想忍他,脱了一只鞋便朝四弟的大腿招呼。
陈敬宗动动手指,忍了。
“啪”的一声,陈孝宗都愣了:“你怎么不躲?”
陈敬宗看着裤子上的鞋印,道:“带回去给长公主看。”
陈孝宗:……
他扑过来就要拍掉弟弟身上的鞋印,这回却被陈敬宗按回座椅上。
文武官员的体力在这一刻真正地展现出来,陈孝宗被按在车板上动弹不得,只能拿眼睛向大哥求助。
陈伯宗让四弟坐好,继续说正经事。
马车一直来到了通州码头。
两兄弟都走水路,会同行一段时间。
陈伯宗让三弟先下车。
待车帘重新落下,陈伯宗递给四弟一张小纸条。
陈敬宗展开,上面写的是一处地址,在他去大兴卫所必经的一处村落。
陈伯宗低声道:“我的人一直在查戚瑾,父亲太忙,我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你接手此事,以后每个月初五早上见一次,具体进展你们见面再谈。”
陈敬宗点点头。
陈伯宗:“别怪父亲这次不用你,你现在不光是陈家的儿子,也是长公主的驸马,你掺和改革,便等于长公主也卷了进来,长公主待我们一家亲厚,咱们不能拖累她。”
陈敬宗还是点头。
陈伯宗拍拍弟弟的肩膀:“文武官员职责不同,将来若有战事,便该换我们送你出京了。”
陈敬宗:“你怎么这么啰嗦?我又没嫉妒你们。”
陈伯宗失笑:“回去吧。”
陈敬宗偏不听他的,跑去官船上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连船夫都盘问几句,这才回到码头,目送两艘官船渐渐随波远去,一直到站在船尾的两道清瘦身影也进了船舱,陈敬宗抿抿唇,翻身上马。
回到长公主府,陈敬宗先去流云殿,把那张小纸条烧了。
他又换了件袍子,再去见华阳。
华阳打量他的眼睛。
陈敬宗:“你当我跟你似的,动不动爱掉金豆子。”
华阳:“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陈敬宗:“他们早走了,我自己去外面跑了一圈马。”
华阳:“那你可真爱跑马,天天跑都跑不够。”
陈敬宗:“今天跑马是真喜欢,平时跑都是为了别的。”
华阳:……
他若稍微流露出一些伤感,她还能安慰几句,可事实证明,陈敬宗的脑袋里就没有伤春悲秋这根弦,光琢磨一些不正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