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鉴在床头坐下,一手握住过长的胡子,低头,想要透过纱布看轻底下的伤势。
可惜也看不出什么。
陈廷鉴坐正,再看向儿子年轻的脸,顿了顿,问:“你这伤,故意挨的?”
装睡的驸马爷:“睡着了,听不见。”
陈廷鉴哼了一声,换成老大、老三,绝不敢在他面前没正经。
陈敬宗终于睁开眼睛,目光在老头子远看俊郎儒雅近看已经长了细纹的脸上逗留片刻,道:“我的伤没什么,长公主训您一句,她自己倒是先难受起来了,昨晚在这巴巴等半天,想着您若是来了,她好劝慰两句。”
陈廷鉴眼里透出几分慈爱来,当然不是给儿子的,摸着胡子道:“我来了,你们这苦肉计岂不是白演了。”
陈敬宗懂了,什么也不用多说。
陈廷鉴再看儿子,道:“就是你们不找秦元塘,我也会想办法跟他说清楚,下次你们若担心什么,提前跟我说,由我出面,不必你们冒险。”
他还没老到需要儿子儿媳这般费心帮他的地步。
陈敬宗:“后日就要返京了,您若亲自跟大将军面谈,单独相处白白惹人猜疑,书信往来,且不说落到别人手里讲不清楚,大将军光看信也未必能想通,不如我们快刀斩乱麻。”
关系到元祐帝,那话也只有从长公主口中说出来,才最能让秦大将军信服。
事情已经发生,再谈论别的也没有意义,陈廷鉴点点头:“我这边没事,你叫长公主不用自责。”
说完这句,是一片沉默。
父子俩对视一眼,再同时移开视线。
公务繁忙的首辅大人:“我还有事,先走了。”
有伤在身的驸马爷:“不送。”
父子相聚时间太短,等华阳反应过来,陈廷鉴已经离开了别院。
“你与父亲都说什么了?”华阳只能跟陈敬宗打听。
陈敬宗便把那屈指可数的几句话重复给她听。
华阳:……
陈敬宗:“我早说了,老狐狸一个,哪里需要你心疼。”
华阳顺着他的话道:“我是在心疼你,父亲来了,也没关心你一句,问问你疼不疼的。”
陈敬宗:“不稀罕他问,你问的更好听。”
华阳瞪了他一眼。
在蓟州城的最后一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元祐帝亲自过来一趟,提议他们先走,让陈敬宗留下来养伤。
陈敬宗:“不麻烦了,臣只是暂且不好骑马,躺在车里颠簸不着。”
元祐帝询问地看向姐姐。
华阳劝说陈敬宗:“你还是留下吧,万一路上伤势加重,传到母后那边,她定要责怪我没照顾好你。”
陈敬宗:“臣会照顾好自己,绝不会给长公主添麻烦,皇上在此,可以为臣做证。”
元祐帝:“罢了罢了,那就一路回去吧!”
他真是受不了驸马这副生怕被姐姐抛下的可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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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启程这日,大将军秦元塘骑着战马,一直送出二十里地。
终于要留步了,秦元塘红着眼眶与元祐帝拜别,再退到长公主的车驾前,最后一次当面关心驸马的伤势。
陈敬宗靠坐在主榻上,神色诚恳地朝他拱拱手:“大将军保重身体,将来若有机会,晚辈愿随大将军同赴战场。”
秦元塘笑笑,看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
华阳望向秦元塘身后依然清晰可见的长城,道:“京畿安危,便全部托付给大将军了。”
秦元塘正色道:“长公主放心,末将在,朵颜、鞑靼便休想从蓟镇越过长城一步!”
华阳颔首,示意朝云放下帘子。
马车继续向前出发。
秦元塘牵着战马避让到路旁,伫立良久。
车内,华阳与陈敬宗几乎同时发出一声轻叹。
陈敬宗:“你叹什么?舍不得秦大公子?”
华阳:“……你又叹什么?”
陈敬宗:“我在想,如果当初先帝没有为你我赐婚,我可能会来边关历练,说不定能在大将军麾下做事。”
华阳:“现在你也可以来,我跟皇上说一声就是。”
陈敬宗:“那不行,先帝把你托付给我,我得好好照顾你,等边关有战事,我再来也不迟。”
华阳神色一黯,想到了父皇驾崩前的三句遗言,两件国事,第三件便是她。
陈敬宗忽然吸了口气,虚捂住右肩上的伤:“不行,还是得躺着。”
华阳便顾不得缅怀父皇了,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每当车队停下,太医都会过来查看驸马爷的伤势,就这么精心照料着,九月中旬圣驾一行回到京城时,陈敬宗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浅痂,虽说还不能乱动右臂,至少不用再缠纱布。
孙氏得知儿子受伤了,忙不迭来长公主府探望,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责怪儿子闲得没事去挑衅人家秦大将军,一会儿又柔声细语地做心疼状。
华阳在旁边瞧着,心想陈敬宗在公爹那边受到的冷落,已经完全在婆母这里补偿回来了。
仔细算起来,她与陈敬宗完全相反,陈家是严父慈母,她这边是严母慈父。
只是做父亲的再慈爱,论温柔呵护还是要输慈母一筹。
陈敬宗却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捂着右肩就是不肯给母亲看,还朝华阳这边瞥了两眼:“长公主当众发过话,我是她的人,就算您是我亲娘,没有长公主的允许,现在也不能乱扒我的衣裳。”
华阳:……
孙氏:……
最后,孙氏狠狠拧了一把儿子的大腿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厚脸皮的玩意!”
华阳最尴尬,先走了,回头再跟多嘴的驸马算账。
孙氏一直将尊贵的儿媳妇送出门,重新回到儿子身边,她完全变了一种态度,催促道:“长公主真那么说了?当时又是什么情况,你好好跟娘说说。”
陈敬宗想了想,道:“我当时昏着,还是醒后富贵跟我说的,可他在外面,也只听到长公主发怒的一句气话,具体情形您回家问老头子去。”
孙氏知道了,再看看儿子虽然厚脸皮但确实英俊得无可挑剔的五官,美滋滋道:“你得感谢你这张脸,不然就你这脾气,长公主哪受得了你。”
陈敬宗心想,长公主喜欢我的可不光脸这一样。
当晚,驸马爷就迫不及待地要为长公主侍寝。
华阳哪能容他胡闹:“你也不怕扯到伤口。”
陈敬宗:“伤在腰上,我还真没办法,伤在肩膀又不碍事。”
华阳:……
第167章
到十月中旬, 陈敬宗右肩上的伤彻底痊愈了,只留下一道寸长的细疤。
华阳打量他的疤时,陈敬宗笑了一声。
华阳:“笑什么?”
陈敬宗:“笑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下十处, 这处来的最荣耀。”
华阳不解:“荣耀在哪?”
陈敬宗:“第一,它是秦大将军的神威烈水枪刺出来的, 其他被这枪所伤之人,大多都已不在人世。”
华阳:……
所以,尽管秦大将军会送礼又会奉承,与君子气节不符,陈敬宗依然由衷地钦佩他, 连被大将军的枪刺了也引以为傲。
陈敬宗:“第二, 别的伤最多换你几滴金疙瘩, 这处伤却换了你一句痴情话。”
长公主的金疙瘩他已经见过几次了, 情话却还是第一次听。
华阳最受不了他提此事,推开他道:“谁与你痴情了?我是公主你是驸马,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 事实而已, 算什么痴情?”
陈敬宗:“驸马可以被休,可你当着皇上、内阁众大臣的面说我是你的人, 不惜为此与首辅、秦大将军起冲突, 即便将来你喜新厌旧看上别人,你好意思休我?那话一出,你就只能与我白头到老, 不是痴情是什么?”
一堆歪道理, 华阳捂住耳朵。
陈敬宗将她转平, 自得其乐地亲了起来, 从长公主嫌弃蹙起的眉梢亲到酡红的脸颊, 最后是她虽然说话很硬却柔软甘甜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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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复原的陈敬宗,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奔波生涯。
今年依然是个寒冬,北风呼啸,泼出去的水眨眼就会冻成冰。
天冷华阳就不喜欢出门,多是婆母、两位嫂子或是姑母、舅母来探望她,饶是如此,华阳自己也染了一次风寒。大半夜的发起热来,她自己还昏睡着,陈敬宗发觉了,等华阳醒来,长公主府里养的郎中都已经坐在床边了,隔着一层纱幔为她号脉。
“此乃风寒之症,我这就去开方子,等会儿先给长公主服用一碗汤药,看看明早能不能去热。”
吴润陪着郎中去煎药。
朝云端了一碗温水来,陈敬宗托起华阳的肩膀,喂她喝。
华阳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问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就又要睡过去。
她没精神,陈敬宗不勉强她说话,等汤药熬好端过来,他再一勺一勺地喂到华阳嘴边,哄着迷迷糊糊的长公主乖乖服了一大碗。
夜里华阳一会儿出汗一会儿畏寒,陈敬宗几乎整晚没睡,一心守着她。
华阳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醒来就见平时早就没影的陈敬宗还躺在外侧,竟是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