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今晚的密谈不宜声张,就凭陈敬宗这句话,凌汝成都要大笑三声。
“四郎莫要这么说,我只会带带兵,论雄韬伟略辅国之能,我远远不及阁老。”
陈敬宗:“算了,不提他。”
凌汝成点点头,收了笑,看着陈敬宗道:“先前你说,叛军是抓到了一个斥候,从斥候口中得知你们会经过白河岭,所以才提前派兵前去埋伏。我已经查过了,被抓的斥候名叫王三,乃是我按照你的嘱咐,派出去监视金吾前卫的那个斥候。”
陈敬宗:“王三应该是昨夜被抓,叛军才有时间安排伏兵。可王三一直尾随金吾前卫之后,比五千人更隐秘,没道理叛军发现了斥候,却没有发现金吾前卫,反而要等到今天上午才对金吾前卫动手。”
凌汝成:“也许叛军同时发现了金吾前卫与斥候,猜到还有其他先锋军,所以他们故意先抓一个斥候,得知你竟然也进了山,那他们当然要先去活捉你这个驸马爷。如果先对付金吾前卫或是其他先锋军,惊动你先有了防备,岂不是因小失大?”
陈敬宗抿唇。
凌汝成:“你又怎么解释,你为何会猜到叛军会有埋伏,为何要怀疑八支先锋军可能通敌?”
陈敬宗:“我只是过于谨慎,为了以防万一。”
凌汝成:“可最后的结果,你与济阳卫立了战功,反倒是金吾前卫差点全军覆没,金吾前卫这个最大的苦主,才最有理由怀疑有人通敌。这个时候,如果让金吾前卫知道被抓的斥候是我派去跟踪他们的人,你猜他们会怀疑谁?”
陈敬宗皱眉,思索片刻,道:“他们会怀疑您故意诱导叛军去白河岭埋伏我,再提前嘱咐我有所防范,故意给我立功的机会,因为您与老头子是故交,您这么做,要么是您自己愿意照顾我,要么是受了老头子所托。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怀疑您故意让斥候泄露金吾前卫的路线,好借叛军之手除掉戚瑾,除掉戚太后娘家唯一能够为皇上效力的侄子,当然,这点肯定是老头子指使你做的。”
凌汝成神色沉重:“就是这样,此事干系太大,一个应对不甚,就算朝廷镇压了豫王的叛乱,朝堂上也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陈敬宗垂眸:“是我太冒失了,递了把柄给对方。”
凌汝成摇摇头,看着他道:“与你无关,是这次藏在背后的人太过阴狠。”
陈敬宗:“您老可有怀疑的目标?”
凌汝成:“首先,我安排八个斥候时,只叫他们知道了自己要监视的先锋军的路线,如果王三跟着的是济阳卫,他或许能误打误撞发现大兴左卫的踪迹,可他跟的是金吾前卫,根本不可能撞见大兴左卫。就算王三屈打成招,他也只能招出金吾前卫的路线。”
陈敬宗:“知晓先锋军路线又有机会给叛军泄密的,只有行军路上能够发现叛军的金吾前卫、开州卫两位指挥使。”
凌汝成:“据监视开州卫的斥候所报,开州卫全程并无异动,叛徒必然出在金吾前卫中,或是戚瑾,或是戚瑾麾下有人想办法打听到了八支先锋军的行军路线。昨夜那人去给叛军通风报信,极有可能在路上发现了王三的尾随,因此杀了王三灭口,再临时暴露金吾前卫的路线,借此洗脱金吾前卫的怀疑。”
陈敬宗沉默。
凌汝成:“你有没有想过,隐藏在金吾前卫里的那个人,为何要陷害你?”
陈敬宗当然想过,戚瑾觊觎华阳,除掉他,华阳成了寡妇,戚瑾就有机会了。
可华阳已经嫁给他四年,期间与戚瑾几乎没有任何往来,谁会相信戚瑾会为了这点儿女情长罔顾几千士兵的性命?
凌汝成就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忧心忡忡地道:“就怕那人的真正目标是阁老,他们想活捉你,再用你的命威胁阁老,阁老若为了你命我撤兵,整个陈家都将成为众矢之的。阁老若弃你于不顾,白发人亲自葬送了儿子的命,他是否还有心力继续坚持他的改革?”
陈敬宗看着桌子上跳动的火焰。
戚瑾就是要他死,叛军安排伏兵,打的才是胁迫老头子的算盘。
只是陈敬宗就算战死,也绝不会给叛军拿他当人质的机会。
凌汝成已经把局势都说清楚了,看着沉默许久的陈敬宗,他叹口气,幽幽道:“如果暴露我们安排了斥候监视八支先锋军,暴露了金吾前卫的疑点重重,把金吾前卫仅存的三百二十四人交给太后、皇上甚至朝廷审讯,那么幕后元凶以及朝廷那些对阁老虎视眈眈的大臣,肯定会趁机中伤阁老,诬陷阁老与我串谋,要除掉戚瑾,掌控少帝独揽大权。”
“四郎,朝廷大将颇多,不差我这一个,我也不怕解甲归田或锒铛入狱。可我朝几代只出了你爹这一个敢与整个腐朽官场对抗的治国大贤,你我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将阁老置于危地。”
陈敬宗明白:“您打算如何收场?”
凌汝成:“只说我安排斥候进山搜寻叛军藏匿之处,王三不幸被叛军所获,泄露了大兴左卫的行踪。其他七个斥候那里我已经交待过了,都是可靠之人,不敢乱说,否则真追究起来,他们也难逃嫌疑,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一直跟着先锋军。”
“你与济阳卫碰巧遇到,又因为足够谨慎才破解了叛军的埋伏。金吾前卫那边,完全是因为与叛军距离太近才不幸遭遇围攻。”
“如此,我们先放金吾前卫那人一马,对方做贼心虚,也不敢主动暴露他们陷害大兴左卫的嫌疑。”
“郭继先那边,他不可能知道是谁暗中给他们递的消息,而且你抓住的叛将以及其他叛军的口供都是那晚郭继先、景王抓到了一个斥候,就算郭继先临时改口,也只会被当成诬陷攀咬。”
“四郎,为了维持大局稳定,我们只能先忍一忍。”
自始至终,凌汝成都没有说出他具体怀疑金吾前卫的哪个人,足见他一点都不想过多地卷入其中。
陈敬宗能够理解。
就算他知道是戚瑾又如何,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非要把那一点根本不能定戚瑾罪的证据拿出来,戚瑾照样可以反过来诬陷凌汝成与老头子串通,联手谋害戚太后的娘家。
此事只能到此,他只能等着戚瑾下次出手,再人赃并获。
至于华阳那里,根本没有铁证,他能跟她指认戚瑾什么?金吾前卫还活着三百多人,那三百多人都有嫌疑,并非只有戚瑾。
即便华阳相信戚瑾喜欢她,喜欢到连朝廷都可以背叛,喜欢到要借叛军的手杀了她的驸马与整个大兴左卫,后来为了洗脱嫌弃,戚瑾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金吾前卫的五千士兵都可以利用,都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枉死在叛军手下,陈敬宗也不愿意她知晓此事。
他怕华阳将梦里他与大兴左卫的死因归结于她,他怕华阳将金吾前卫四千七百士兵的死揽到自己身上。
她是公主,足够骄傲,却也有着其他皇亲国戚少见的心软。
可她不必自责,这一切根本与她无关,全是戚瑾一人狼子野心。
此外,陈敬宗更怕华阳因为太相信他,而去找戚瑾对峙,亦或是去戚太后那里告状,哪怕华阳只是委婉地暗示戚太后或少帝疏远戚瑾,这等无法解释原因的怪异举动,也会引起戚太后的疑心。
戚太后当初嫁女儿是为了拉拢陈家,一旦华阳为了陈家而反过来防备母族,戚太后会怀疑女儿中了陈家的蛊惑,傻傻地将胳膊肘往外拐。
自古以来,出嫁的女儿便是左右为难。
她已经没了父皇,陈敬宗不能再让她在亲娘那里伤了心。
第120章
陈敬宗走后, 凌汝成这一晚都没睡好。
作为一个主帅,他明知金吾前卫有通敌的嫌疑,却碍于朝局无法追查到底, 无法还那些枉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凌汝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只是他都这把年纪了, 他身后亦有子女孙儿,他不能轻举妄动,卷入权臣与外戚的明争暗斗中。
更何况,这次金吾前卫那人在短短一夜就铺好了后路,凌汝成真的揭发对方, 只会连累陈廷鉴。
于公于私, 凌汝成都只能像他嘱咐陈敬宗做的那般, 忍。
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 他提醒陈廷鉴暗中提防,就不怕将来陈廷鉴揪不出那人。
眼下凌汝成能做的, 就是给牺牲的将士们论功行赏, 让朝廷抚恤他们的家人, 包括斥候王三,他与陈敬宗、陈廷鉴都会记住他的功劳, 会暗中照拂他的家小。
翌日早上, 凌汝成刚刚睡醒,就听守卫来报,说驸马病了, 卧床不起。
凌汝成吃了一惊, 忙去陈敬宗的营帐探望。
陈敬宗这边人还挺多, 有其他指挥使, 有军医, 也有大兴左卫的将士们。
凌汝成一来,围在床前的众人赶紧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凌汝成就见陈敬宗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一块儿叠成长条的湿巾子。
军医刚替陈敬宗号完脉,对凌汝成道:“主帅不必担心,驸马是受寒之症,再加上身上有些皮外伤,一时才发热无力,修养几日便可。”
其他关心陈敬宗的将士们都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