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步,霍玉玉也没跟来,沈含彦心想,这倒是符合她睡懒觉的习惯,嘴角不自觉地翘了一下。
张思维问:“你姐呢?启蒙堂的新夫子很凶吧,她不怕迟到吗?”
霍恺同半睁着眼,“这几天她起得跟鸡一样早,早就跑没影儿了。”
沈含彦眉毛一挑,回头看了眼霍恺同。
霍恺同嘴张得老大打着哈欠,一个启蒙堂的小姑娘在旁边跟他打了声招呼,吓得他一个激灵闭上了嘴,装得很洒脱,“哦,林之照。”然后红着脸扭向了另一边。
看起来他也不清楚霍玉玉出去干嘛了。沈含彦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从那天下午开始,霍玉玉已经好几天没在他眼前晃了,小包子一样的姑娘,怎么气性就那么大呢?
不过他可不会迁就她。
只不过……从小一起长大,还是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罢了,不急这一时,等下了学再看看。
然而下了学,沈含彦在门口磨蹭了半天,终于等到霍玉玉跟她的小同窗一起出来,远远地跟上,却越发感觉不对劲。
不是霍玉玉不对劲,而是她太对劲了。
她一路有说有笑地去了街上,买了一堆零嘴,甚至同卖茶的老板撒了娇。
就好像她一切都好,只是不再围着他转罢了。
脾气还真大。沈含彦胸中气涌。
——
林之照说胭脂铺的隔壁茶坊,新出了一款酸梅饮,色泽殷红,酸甜可口,加上碎冰,一口下去透心凉。她一边说着一边吞口水,撩得霍玉玉心痒痒。
但酸梅饮只能堂食,她又想给原囿安带,在摊子上喝了一碗,开始考虑要不要让林之照回家拿个壶来。
老板见两个小姑娘喝得格外满足,看得人食欲大增,又给两人各添了一勺,笑道:“送你们半碗。”
霍玉玉发现身为十岁孩子的好处了,那就是可以利用年龄优势找大人帮忙。
她连忙抿了一口,眯起眼满足地摇了摇身子,夸张地“嗯~”了一声,然后满眼放光地看向老板,“老板姐姐,这个酸梅饮简直太~好喝啦,我想给我家哥哥带些回去,可是我没有带碗来……”
老板被逗得呵呵直笑,一边说着“我孩子都跟你们差不多大了,怎么叫姐姐哟”,一边高兴地在摊子灌了一葫芦酸梅饮。
“拿去吧,明儿把葫芦还来就行。”
就这样,霍玉玉高高兴兴地抱着一葫芦酸梅饮,爬上千重阶,来到了原宅的大门。
这几天,她每天都会送点小零食过来,大宅的门从没开过。不过第二天早上来看,前一日放的东西却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被野猫偷吃了,连包点心的油纸都没留下。
原本她今天也准备好了吃闭门羹的,刚准备放下葫芦转身离开,“吱”的一声,门开了。
面无表情的侍卫看见她,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而他身后,原囿安脸色一僵,眼神闪向一侧。
时间拨回一刻钟前。
忧叔熬好了药膳,原囿安还在二楼静静坐着,日头已经很低了。这几天,他都靠着柱子,瘦削的身子几乎完全隐藏在柱子后面。
一身墨色袍子,沐着日光,却像一抹影子。
“公子,要降夜露了。”忧叔提醒道。
原囿安蹙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天气凉了”“路面湿滑”“起风了”……诸如此类的提醒,在他耳朵里,自动变成了对他这副病恹恹身子的嘲讽。
他原本是不在意的。
可旁人越是这般提醒,他越想对着干,反正这副身体已经破败成这样了,好点差点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是喝药喝到呕吐,被针扎得身上到处都是针眼,放血放到差点晕过去……日复一日,他都坚持下来了。
所有矛盾的一切,忧叔都看在眼里。虽是个大老粗,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原囿安这几日的变化——
身体还是那样虚弱,却明显有精气神了。
这一切,都是那个霍家小姑娘带来的变化,忧叔很欣慰。
“已经这么晚了,那个小姑娘应是不会来了。”他回身看了眼夕阳,提醒道。
“谁告诉你我在等她了?”原囿安冷硬道,接着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西方,下去了。
忧叔看了眼空荡荡的千重阶,也下去了。
原囿安吃了一口药膳就没了食欲,说要去门外透透气。正好忧叔也想看看门口有没有放零食,主仆二人便准备出门。
好巧不巧,开门就看见了一张红得喜庆的包子脸。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姑娘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米齿,捧着葫芦往原囿安面前一送,“这个酸酸甜甜凉凉,特别特别好喝,给——”
原囿安的视线从她的手上,缓缓移到她的胸襟,浑身一僵。
霎时,脸上血色全无。
霍玉玉想过原囿安的反应:他可能会生气,可能会冷漠,极其渺小的可能,他会有点开心。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这种反应,浑身失力般往下坠。
好在忧叔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立刻抱了回去。
霍玉玉在原地怔忪着,低头。原来爬台阶的时候抱着葫芦,颠簸中酸梅饮洒了些出来,胸口处淡淡地红了一片,光线一暗,看着像是胸腔破了个洞。
门没关,她犹豫了一下,提起袍摆跟了进去。
原囿安的卧房跟他本人一样,简单、寂寥、阴暗、密不透风,东边靠墙一张床,北边一扇大屏风,西边一张书案,书案后排满了几乎一面墙的书,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不显得孤寂的东西。
原囿安深陷在白色衾被中,脸颊瘦削,双眼紧闭,整个人惨白如纸,唯一的色彩,只有脖子上狰狞的青筋,和从右边额头蔓延到右侧眼下的粉色瘢痕。
好似一朵被采撷下来装裱在盒子里的娇花。
霍玉玉跪坐在床头,眼中蓄起了雾气。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少年的脆弱。
她偷偷上手,轻轻缓缓地,伸向那片他无比在意的瘢痕。
忧叔看不下去了,“霍姑娘,我家公子没死。”
霍玉玉手一抖,慢慢收了回来,自然地握住了原囿安的手,像霍恺同生病时一样。
夏日炎炎,他的手却很凉。
忧叔道:“霍姑娘,你先回家吧,我家公子等等醒了见着你,恐怕——”
话音未落,床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开始有些迷茫,接着陡然变得黑亮,眼一斜,便看见了贴在床边,只露着一双涔涔泪眼的霍玉玉。
而他的手,被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握着,隐约间,他仿佛闻到了青草被日头烘晒发出的淡淡清香。
原囿安浑身一硬,别开脸,抬手甩开了霍玉玉的手。
“对不起啊把你吓到了。”霍玉玉低眉顺眼。
“没有谁被吓到。”原囿安语气僵硬。
霍玉玉:“是吗?那就好。”
原囿安:……
他慢慢坐起身,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个陌生的小姑娘进了自己的卧房,横眉竖眼道:“你怎么进来的?出去。”
霍玉玉皱着眉眨了眨眼,有些难堪:“要不是担心你,我才不会未经允许就进来呢……”
听到“担心”二字,原囿安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绷住唇,冷冰冰地看向霍玉玉。
这次,小姑娘没有回应他,而是捂着身前的污渍,安静地离开了,书案上留着一些零食。
原囿安心神一动,没由来地烦躁。
忧叔犹豫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去送送霍姑娘。”
原囿安没有阻止,却仍是一脸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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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的过去===
忧叔提了个灯赶上霍玉玉时,小姑娘正小心下着台阶,吸溜着鼻涕,偷偷抹眼泪。
他家公子啊,刺猬一样,对他越是柔软,被扎得越痛。
忧叔默了默,走上前去,“霍姑娘,天色晚了,我家公子让我送您一程。”原本,他打算静静跟在她后面的。
霍玉玉没有拒绝,点头轻声道:“有劳。”蔫蔫的,活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蛐蛐儿声一路渐起,两人都沉默不言。
“霍姑娘,下午那般情况不怪您,但是希望没有下次。”
忧叔几番欲言又止后,打破了沉默。
“公子幼时曾被家族的世仇掳走,看管他的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杀人如麻。公子被找回来时,全脸几乎都已经被药水毁了。官兵找到关押他的山洞,数十具尸骸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具尸体的胸腔都被掏空了,地面凝着一层血豆腐……”
“脸上的伤还未痊愈,心里的伤仍无药可医。今日公子是何反应,你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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