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走进厅堂,往她双手和头脸上看了一圈,淡淡道:“怎么弄成这样。”
兰宜松了口气, 他先开了口, 她就好接了:“没什么。”
到底不会借机说什么软话, 她自己觉得干巴巴的, 接完就有点后悔。
她于此刻领悟到了一个道理:人还是无欲则刚。
见素出言帮忙:“夫人是切多了番椒,被辣着了。”
“下回这样的事,让下人做。”
沂王说了这句以后,到左首坐下了。
这算是不错的开局,五层的檀木大食盒放在桌上,见素和善时一层层打开,最上面放的就是兰宜做的两道菜。
沂王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随后用膳的时候,比起别的精烹细制的美食,这两道简单而爽口的菜肴应当更合他的胃口,他添了一次饭,将两道菜都用了大半,别的则没怎么碰。
兰宜受到鼓舞,觉得有了张口的信心。
她正琢磨措辞,见素奉上清茶,沂王接到手里,睥睨过来一眼:“说吧,什么事。”
他今日心绪极坏,直到看见她脑门上那层滑稽药膏,十根红玉似的手指,求人的诚意全摊在他面前,可怜又狼狈。
只是等了顿饭功夫,还没听她开口,他就不耐烦了。
兰宜:“……”
一篇腹稿全作废了,她力持镇定地起来福身:“我有故人遇着难事,想问王爷求三张路引,远避他乡。”
沂王饮着茶,等她的下文。
兰宜便如实说了,没什么可隐瞒的,杨家那点事,沂王清清楚楚,她都省了详说背景,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她说到一半时,沂王已想了起来,当日能抓到刺客,正是从那个无赖身上打开的缺口,无赖有无赖道,刺客以银钱收买他,无赖是本地人,听出他口音是外地的,便想做个地头蛇从他身上敲出更多好处,偷偷跟踪了刺客,看见他进了知府后衙——那是官邸后宅,若不是得了无赖口供,沂王也不能说搜就搜的。
之后确认无赖没有更深入地涉入案情,沂王无心再和他啰嗦,一顿痛打之后,就下令把他丢出去了,倒没想到他卑劣之极,掉头又去找上了周姨奶奶。
沂王沉着脸道:“去说给窦梦德,将那个无赖的罪证搜罗齐了,抓到人,拿本王的帖子送县衙去,判三千里流放。”
他坐镇青州,更多是一个象征,平日并不插手军务民政,但假如想做点什么,譬如流放一个无赖,区区小事,哪个衙门也不会驳他面子,说三千里就三千里,一里都不会少。
见素应是,出门去找窦太监。
兰宜听他话音,便放松等待,却只见沂王继续饮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只好道:“王爷,路引的事——”
沂王捏着茶盏,脸色不佳:“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妇人。”
“——周姨奶奶是青楼出身,”兰宜无语辩驳,“本非贞洁烈妇。”
寻常闺阁女子的标准在周姨奶奶身上不成立,她要是好人家的女儿,至于给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杨老爷做妾吗。
以兰宜做鬼多年的薄凉来说,别说周姨奶奶没真的做出什么,就是做了,她也无所谓,算杨老爷这个老不修嫖客的报应而已。
但沂王愿意惩罚无赖,秉公行事程序严明,却对周姨奶奶有意见,不想帮忙,她没法勉强,那只能再想别的法子了。
离天黑还有半日工夫,她听说过,有些铺子名为卖书画,也有售假路引的路子,假的自然没有真的好,但应一应急,支撑周姨奶奶等人远离青州还是可以的,到时再让他们自己设法去吧。
“三张路引,”沂王终于将茶饮尽,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两道菜,你倒是会做买卖。”
这有什么好挑剔——
兰宜醒悟,及时忍住了回嘴,行礼道:“多谢王爷,欠王爷的一道菜,晚上再做。”
沂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改日再说。”
说完不再理她,站起身踱步进西次间去了。
兰宜没懂为何“改日”,要账的是他,延迟的又是他,怎么这么难捉摸。
善时见她发怔,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抿嘴笑道:“王爷是心疼夫人的手。”
这位夫人敢想敢做,但迟钝的时候是真迟钝,王爷的意思那么明白了,她就是想不过来。
兰宜“哦”了一声,摊手看了看,已经不疼了,本来就不算什么伤,又涂了药,一顿饭下来就缓解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晚上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她不惯欠人的账,早还早了。
于她心底来说,善时的话点醒了她,跟沂王进行这样的拉扯有点不那么妥当,她是嫁过人的,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无论沂王本意如何,这么不干不脆的,就是有点危险。
她不容许自己重生一回,重蹈覆辙。
沂王其人,善恶难辨,所图未知,心思深沉,绝非良人。
她要是沾染上,说不定下场比前世还惨。
沂王下午没有出门,也没召人处理公务,在西次间里打坐修道。
隔着半开的窗扇,能看见他盘膝而坐,微低着头,手掌相握,于膝上结太极印,低诵经文。
兰宜心里觉得他离得道可能还有很久。
因为他房里摆了个巨大的冰鉴,但他还是一副忍不了炎热的模样,道袍襟口都是散开的,哪有正经道士修道不能宁心静气,反而修出这么大火气。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兰宜自己有事要做,她打算晚膳做道凉拌鸡丝,上午那会她看过了,厨房灶上有两只炖着的三黄鸡,本为晚间备用,她正好捡个现成,再弄一些配菜料汁就可以了。
为了弥补偷工之嫌,她就便跟善时学了道甜汤,一道拿了回来。
傍晚时分,沂王终于从西次间出来,见兰宜自作主张,倒也没说什么,如常用膳。
用完时,外院正好传进话来,说路引的事已经办妥。
兰宜又道了一次谢,她不知道沂王几时安排的人,也没问过,这点事,沂王不会没有信用。
兰宜心情不错,杨老爷真是恶毒又蠢笨,周姨奶奶为挪账的事心虚,又考虑腹中胎儿前程,才不嫌弃他成了偏瘫,用心服侍,他将周姨奶奶逼走,普通下人一月不到百钱,哪可能像周姨奶奶那样?指望杨文煦更不可能,他心里口里都是孝子,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嘛,连杨太太的丧期都可以被隐瞒,何况杨老爷这个只会拖后腿的亲爹了。
兰宜想到此处,就懒得再想了,她对杨家如何已经不感兴趣,只希望周姨奶奶得了路引,明天能顺利出逃罢。
**
翌日。
热烈的日头一直挂在天空,连着挂了半个多月,到了今天,似乎终于累了,藏到了灰蒙蒙的云朵后。
但天气仍然称不上凉爽,热气如常裹在人身上,额外带了点黏答答的湿气,似乎是一场大暴雨的前奏,却又无风,路边店家的招幌都一动不动,一早就透着酷暑里的有气无力。
——别慌。
驶过街道的一辆马车里,周姨奶奶以眼神安慰挤在她旁边的秋月。
两个人都被捆了手脚,也堵了嘴。
杨文煦安排了人押送她们去乡下。
杨家在乡下还有些族人,如今都依附杨文煦这一支为生,事事听他的吩咐,真到了那里,她们插翅难飞。
所以必须在出城的路上逃走。
杨升说好了会在城外接应。押送她们的是两个男仆,从前都是杨升的手下,到时候能谈就谈,谈不了动起手来,想来也不至于到搏命的地步。
今日天气阴沉,进出城的人都不多,他们到城门口后,排了盏茶功夫,就顺利地出了城。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一段时间,不知到了何处,忽然一勒,停了下来。
“杨哥,你怎么在这儿?”
周姨奶奶和秋月紧紧贴到了一起,来了。
杨升的声音随脚步越来越近:“没什么,姨奶奶从前待我不错,现在遭了难,我来送一程。”
“呵呵,杨哥,你倒是个重情的人——哎呦!”
马车一阵猛烈晃动,被从前面车辕上推下去的男仆之一摔在地上,痛得大叫:“杨哥,你做什么?!”
杨升背着包袱,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老冯,得罪了,咱们一道处了几年,我不想对你下杀手,你自个儿走罢。”
男仆目瞪口呆:“杨、杨哥,你疯了吗?”
他嘴上说话,却看着杨升手里的匕首不敢动弹,杨升也就不再理他,向另一个男仆道:“下来吧。”
那男仆还是个刚十七八岁的小子,更没见识过什么,慌慌张张地丢下马鞭,从车上跳了下来,还把自己崴了一下。
杨升紧盯着他们,攥着匕首,到了小子身边,忽然用力踹了他一脚。
小子火气被踹上来:“杨升,你——”
“不带点样子,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待。”杨升打断他。
两个男仆便一齐怔住了,然后眼睁睁看着杨升上了马车,拽起缰绳,挥鞭便走。
两个人下意识追了几步,追不上,又犹豫了,面面相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是杨老爷置办的家奴,平日规矩就松散,紧要关头又哪豁得出去为主家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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