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源就是孟医正。
门边侍女应声而去,兰宜站起身来,原要离开,沂王同时也有动作, 他右手臂搁置在身侧桌面上, 随意翻转了一下,露出内侧伤处, 只见一小圈鲜红晕开在纱布上。
兰宜一怔。
她回想起了沂王之前摩挲手腕忽然一顿的那个动作。
孟医正包扎得很好,这血是被他自己重新按压出来的。
那时候张太监说了什么呢——第一次提到了太子。
左右无人,兰宜直接问出自己的猜测:“敢问王爷, 那个刺客是太子派来的吗?”
沂王抬眼, 眼神一厉。
兰宜得到了答案, 她猜对了。
那个刺客的行为从一开始就透着奇怪,冒着绝大风险给沂王下药却下的不是致命毒药,沂王就算中了招又如何, 根本看不出能从这样的事件里得到什么利益。
只除了一个人。
兰宜在京里时, 因为杨文煦和邻居范翰林都在争詹事府的官职, 虽然不大出门, 多少听了点故事。
詹事府的本职为辅佐东宫,太子在诸皇子中行三,今年已三十六岁,本来官员早配齐了,但年初时太子缺席正旦朝会,对外宣称有恙,宫里隐隐传出流言来,实则是因新纳了美人,连日宠幸,亏空了肾气才病倒。
皇上动怒,为了敲打太子,把隶属于东宫体系的詹事府左中允撤了职,这个位置因此空了出来。
兰宜此时才知,整件事的起点竟在她重生的最初,而再联想到刚才张太监那句失言——无论他是无意,还是有意试探,兰宜以为多半是后者,前后的连接就完整浮现出来了:太子风流荒唐,沂王清心寡欲,皇帝发怒数落太子时,将沂王拿出来做个对照几乎称得上顺理成章。
她不认识太子,不知道太子气量,也许太子能忍下这一时之气,但她认识沂王,知道沂王手段,沂王的反应是另一重旁证。
她之前还琢磨过,谁有价值让沂王弄出好大阵势请下圣旨,现在她知道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储君当然有。
“太子派刺客来,想败坏王爷的名声,对吗?”兰宜进一步问。
她不想装这个糊涂,想到了,她就要问清楚,卷进这样的争斗里,危机已经伏下,她做过一回糊涂鬼了,不想再做第二回 。
“这不是你该管的。”沂王终于道。
他语意冷沉,但终究没有发怒,也没有否认,兰宜胆子更大了些,想要继续说下去,然后她忽然哑了口——
刺客不能预判她的出现,应该原有别的准备,是她闯进静室去,打乱了刺客的安排。
这对沂王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刺客本来应该找不到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她作为官员之妻一进局,让事态升级了。
依常理论,如果沂王真的强迫了她,如果她不堪受辱要寻死,沂王的亲王爵还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因为杨文煦的官职特殊,他是翰林,无论当下品级如何,都是文臣的门面,沂王逼辱翰林妻子,与普通官员内眷又不一样。
即便与杨文煦政见不合或有利益冲突之人,都会出来参劾沂王,这是大家共同要维护的地位纲常。
孟医正出现在门外,兰宜背对着,没看见,沂王看见了,以眼神阻止,命他先不要进来。
兰宜发着怔,她想到了下一层,后面确实有点类似这个情形发展了,她与杨家内讧,主动求死,是始终派人关注杨家的沂王出手相救。
她当时不知为何,现在明白了,他必须要救,只有她活着,才能还他们清白。
如果她死了,这件事将很难再说清楚,那杨老爷的杜撰就可能成真。
前情到此算理明白了,但是,这仍然无法解释沂王为什么要纳她为夫人。
所谓“怜悯”的分量远远不够,如此铤而走险的操作一着不慎,就可能跌下悬崖。
但沂王甘冒风险,不惜引起遥远的满朝舆论,吸引来所有人的视线,似乎唯恐有谁没看见他的“凡心”,捉不到他的把柄——
兰宜眼神闪了一下。
像有一线灵光弹起,骤起一个猜想:沂王需要用这个问题,去掩盖住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他将她推到台前,那么,是谁隐到了幕后呢?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久到超出了沂王有限的耐心,他开了口:“你不必胡思乱想,本王既已承诺,就不会食言。”
兰宜知道他说的是假夫妻的约定,她思考了这么久,消耗有些过度,以至于下意识将本没准备说的一句说了出来:“是因为王爷另有所爱?”
……
沂王的眉头挑了起来。
兰宜:“……”
她很想将这句话收回去,她对沂王的私人情/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但话已出口,就覆水难收,她只能面对沂王那张——那张从表面上看不出来被揭穿底细的脸。
沂王似乎没有什么怒色,不过兰宜也不确定,因为他一向威仪重,平常脸色就够将下人们压制得小心翼翼的了。她见到沂王向身后椅中倒去,姿势是放松随意的,唇角却微微绷紧,连着眉宇都严肃:“——你怎么知道的?”
事已至此,兰宜便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张太监到来这样的契机很难有第二次,错过了,她就要继续稀里糊涂地被沂王摆布了。
沂王听得很专注,眼神几乎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门外孟医正站在宽敞的前庭里,有点等不及,想往前去,窦太监揪着他后心的官服将他拖回来:“王爷正忙着呢,你去打搅什么。”
孟医正不理解:“忙什么?钦差都走了,不就在和夫人说话吗?”
窦太监斜眼觑他:“钦差算什么,这才是正事。老孟,你一个全乎人,怎么比咱家还不开窍。”
“……”孟医正道,“那王爷的伤呢,不着急治呀。”
“那点小伤,怕什么。王爷没着急叫你,你就耐心等着。”
孟医正只好袖手继续站着。
窦太监伸了头,他们这个距离是听不清殿室内具体说了什么的,他就津津有味地看。
兰宜不知门外情形,缓缓说着,沂王始终没有打断她,偶尔露出一点意外之色,兰宜不去管他,她心里有底气,相信自己的推论不中亦不远,只在快说到最后结论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因为她对这个结论不太拿得准。
但沂王仿若不觉,他等了片刻,替她说了出来:“因此本王另有所爱?”
他将这四个字的吐音发得有点重,似乎怕兰宜听不清楚,又似乎怕她忘记了,格外要慎重提醒给她。
兰宜:“……”
她的头点不下去,她有点怀疑沂王在嘲讽她,但要说他欲盖弥彰好像也说得过去。
“王爷的心思,我不能尽知,也不敢多加揣测。”兰宜道。
“你猜得不错,”沂王却点头,“就依你的想法罢。”
“……”兰宜心中不对劲的感觉更甚了,什么叫依她的想法?难道她怎么说,沂王就怎么做不成。
兰宜意识到被戏弄,脸色冷了些,不过今日终于弄清了前因,算有些收获,再留下去则没什么意义,她就提出了告退,之后不管沂王同不同意,径自转身走了。
窦太监拉着孟医正,笑眯眯地避让在路边,在她走后,进了殿室。
孟医正的活计很简单,耽误了一些时候,沂王的伤处已经不出血了,他只需要重新包扎,一时弄完,行礼告退。
窦太监留着没走,他还有事禀报:“王爷,张太监那边已经安置好了,他从京里带了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客院里伺候的人听见他叫张太监叔叔,应该是张太监大哥家的儿子,张家的独苗。”
张家家境很差,张太监进宫,熬出了头后,为了照拂家人,将侄儿弄进京军里,混了个侍卫出身——这些都是在知道来颁旨的是张太监以后,府里就打听明白了的。
沂王微微颔首:“盯紧他。”
窦太监应:“老奴省得,张友胜是在宫里打滚的人精,难寻破绽,他这个侄儿就不一样了,张太监心疼得厉害,出趟外差也想法带上了他,本来不过是个穷小子,养了两三年,倒养出了一身纨绔气。张太监嘴里掏不出的话,最好都着落在他身上。”
沂王没说话,这件事已交代下去,他就不再放在心上,再开口时换了不相干的另一件:“弗瑕院那边,你留心照看一下。”
窦太监一愣,旋即眼中精光一闪:“是!”
沂王皱眉:“你嚷嚷什么。”
“没、没什么,”窦太监忙把嗓门降了下去,“老奴刚才嗓子不太舒服,可能是岔了气。”
又道:“王爷放心,昨儿安排进去的人个个都是老奴亲自过目的,管教一个会搅乱的都没有,老奴也跟见素抱朴两个都叮嘱过了,务必好好服侍夫人,如果有谁敢对夫人不敬,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没叫夫人听见,算她运气,就贬庄子上去;如叫夫人听见,送山里挖矿十年。”
沂王点头:“唔。”
窦太监停不住嘴,昨儿沂王都没理会这些,全是他做主的,今儿却特特提出来了,他怎么能不多说些,就继续絮叨:“该配的份例老奴也都叫人配过去了,王爷要是不放心,不如亲自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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