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着别人开口,让她给他做点心。
寒酥心里明白。
她也同样明白该来的总会来。
回去之后,寒酥吩咐翠微先准备部分食料。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儿个一早起来做也省些时间。毕竟她知道封岌一向起得很早。
寒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将昨日去书斋拿回的钱放进那个墨绿色的荷包里。
她数了数,还差一点才能补上。她最近抄书多辛苦些,早日赚够,就可以还给他了。
然后寒酥捏了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玉佩。
当初寒酥带着妹妹从封岌的军中逃走后才发现,她偷的荷包里还有这样一块玉佩。
简单的一块青玉,没什么雕纹,玉质也不太好,并不像封岌这样的身份该用之物。这样廉价的玉佩被他贴身放进荷包,应该是有很重要的意义吧?要现在还给他吗?
寒酥轻轻摩挲着玉佩。
罢了,反正这两天就能把荷包里的钱补上,到时候一起还他就是。
翌日一大清早,封岌坐在书房一边翻阅着兵书,一边听长舟的禀告。
“蒲英和兜兰本是府里的下人,被三夫人指过去做事。翠微是跟着表姑娘进府的,说是忠心耿耿千里迢迢护主来京。”长舟看了眼封岌的脸色,补充:“表姑娘说的。”
封岌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
倒也考虑周全,知道提前买个丫鬟,遮掩路上艰辛。否则孤身而来,会惹人怀疑。
她撒谎向来很有一套。
有一日寒酥怔怔不说话,眼圈一直泛着红。原来那日是她贴身婢女的生辰,而她的婢女为了保护她们姐妹死在了路上。
铜盆里的火苗迎着她泫然欲涕的娇靥。
那是封岌第一次主动将人拉到怀里。
——怪可怜的。
封岌抬眼,看着出现在院门口的寒酥。
如今想来,倒也不确定她彼时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回兵书,闲然等着她来。
寒酥立在衔山阁外好一会儿,才提起勇气迈步进去。迎面看见长舟,她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给将军做了些糕点,还请通禀一声。”
长舟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通禀,表姑娘请。”
寒酥眼睫轻颤,提着食盒的纤指也跟着发紧。
她抬步往前走,让每一步都走得稳些。她听着自己凌乱的心跳在心里劝解自己——
他是爱国爱民的赫延王心系天下宽仁大度,是尊者是君子。左右是她做错了,该去承认与承担。
书房的门开着,寒酥迈进门槛,脚步终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才硬着脊梁继续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书案前,将食盒轻轻放在案角,然后把里面的几碟糕点取出来。
“给将军做了紫酥饼、红豆酿、雪绒糕和年糕。”寒酥声音低而慢,尽量得体平静。
“表姑娘费心。”封岌未曾抬眼,语气也随意。
寒酥望着他,轻咬唇。他称她表姑娘,是在等着她去做先说破的那个人。
寒酥狠了狠心,低语:“路上多谢将军照拂。”
一道细微轻响,是封岌手中的兵书放在了桌上。他终于抬眼,打量着寒酥伈伈睍睍的模样。
寒酥却垂眸,不知该如何面对。
片刻后,封岌收回了目光,从桌上的几碟糕点里,先拿了块雪绒糕来尝。仔细品尝,吃得悠闲。
寒酥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她心下浮着茫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确实欺骗愚弄了他,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来说,岂能容忍?
封岌将四种糕点各吃了一块后,便起身朝门口的洗手架走去,准备净手。他唤长舟来添水,然而长舟不知道去了哪里并不在院中。
寒酥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提起铜壶为他添水——赔罪总要有赔罪的样子。
在水声哗啦里,寒酥眼角的余光瞟见院子里有人,她来不及分辨是不是长舟,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被人撞见了不好。这样一分心,她的手一抖,微斜的铜壶立刻倾偏,大量热水倒出来,又从盆底溅出,溅在她的身上。
她赶忙将铜壶放下,垂眼去看,见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
封岌也瞥见了。他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棉帕,刚伸手过去,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封岌探手的动作停顿,抬眼看向她。
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她拉着他的手往她怀里送,今日已经不让碰了。
他放下手中的棉帕,朝寒酥一步步走过去。
寒酥脸色发白,望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后脊紧贴着门边墙壁。门外的脚步声让寒酥转眸,看见刚刚的人确实是长舟。
长舟意识到书房内情景,快步走来将房门关上。
“吱呀”关门声,让书房成了无路可逃的牢笼。
寒酥回过头,封岌已居高临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迫使她仰望。
第6章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寒酥湿了一大片的前襟。
“烫吗?”他问。
“不,是温水……”寒酥声音轻轻的。
封岌不再言,却未移开目光。
寒酥小心翼翼垂眸望向自己的前襟。冬日寒冷,穿得多,溅过来的水虽不少,却并没有湿透,倒也不显露什么。寒酥悄悄抬起眼睛瞧着封岌,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不动,寒酥也不敢动,就这样被逼在这里僵持着,身后是发凉的墙壁,身前是连喘息也要轻缓的威压。良久,寒酥轻轻咬了下唇,鼓起些勇气来,诚恳道:“将军,我……我别无他法……”
经历时,寒酥已将自尊踩在了脚底。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承担,却要将自尊踩得更碎。
她偏过脸,躲避封岌所带给她的强大的窒感,卑微又尽量维持着最后的脸面:“还请将军宽宥。”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蜷,指尖压红了手心。
封岌看向她转到一旁的侧脸,她脸颊苍白,睫跟已经洇了一点湿。
封岌向后退了一步,寒酥的压迫感立刻减轻了许多。她转过脸来,望着封岌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净手。
在泠泠水声里,寒酥忍不住去想他宽宥她了吗?她心里含着侥幸与期翼。
“那块玉佩呢?”封岌拿起棉帕擦手。
寒酥脸颊忽地红透,理应是她主动将东西归还,而不是由他先开口要。她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攒钱太慢,一边急说:“后日拿来还给将军!”
寒酥没说因为钱还没攒够所以不能立刻送过来,一方面她实在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担心他只要那块玉佩并不要她还钱。
她得还钱。
封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块玉佩仍在她手中,毕竟他派人护送她时曾特别吩咐侍卫若见她典当了东西一律赎回。
可荷包里钱太多,她没用光,轮不到典当。
寒酥不说理由,封岌也不问。他将净过手的棉帕放回去,转身回到桌案后,继续翻阅着兵书。
寒酥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封岌的翻书声中,寒酥终于开口:“将军,那我告退了……”
封岌未抬头,问:“你就这样出去?”
寒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她垂眸望着自己打湿的衣襟,知道这样出去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很不好。
她抬眸望了封岌一眼,再看向一旁的火盆。略迟疑,她走到一旁去搬了一张椅子,椅子被她提抱在怀里,不让椅子腿磕地发出声响免得打扰了将军读书。她将椅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坐下来抻了抻衣襟,盼着衣裳快点干。再一抬头,发现封岌正看着她。寒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刚欲说话,封岌却先开口。
他说:“你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寒酥愣了一下,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这样说。他知道她的父亲?下一刻,寒酥略深思他这话含义,脸颊立刻窘得烧红。
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可她不是。
她不知廉耻出卖肉身,撒谎、偷盗,她是与风骨毫不相干的卑劣小人。
寒酥眼睫连续孱颤,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瞧见眼里的受伤。
封岌瞧她如此,叹自己竟这般凶神恶煞将人骇成这样。
“求生不是错,变通更不是错。风骨在心不在迹。”他说,“你亦是。”
寒酥惊愕地抬眸,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盈着刚刚险些压不下去的泪湿。
封岌在看书,故意不去看她眼里那一丁点意外的喜悦。
可是他猜得到。
半晌,寒酥轻声:“多谢将军。”
她垂下眼睑,纤指抻着衣襟,让火盆里的暖热一遍遍温柔拂来。她望着火苗,悄悄松了口气。
寒酥从封岌那回去,远远看见姨母在小院门前徘徊等着她。寒酥加快了步子。
“天寒,姨母怎么站在这里。”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神情,见她脸色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拉住寒酥的手,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寒酥微抿唇。将军说变通不是错,她又做了撒谎的小人:“将军有事,我等了一会儿才见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