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经过的一株梅,突然断了枝,积雪簌簌。
长舟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断了?”
封岌瞥过去,皱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酝酿一场暴雪,这一晚十分压闷。封岌睡不着,莫名心绪不宁。寒酥的身影时不时浮现在封岌眼前。
第二天一早,封岌推开窗户朝外望去,酝酿了一夜的雪还是没有降下来。天边阴沉沉。
“去吟艺楼。”他吩咐。
时间还早,他到吟艺楼时,沅娘还没起身。得了禀告,她赶忙穿衣梳洗,将人请进来。
她抬眸望过去打量,瞧出封岌眼底青色,了然将军昨夜当是没睡好。她倒一杯热茶,柔声:“将军今日来得早。”
封岌在椅子里坐下,问:“有新曲吗?”
“有。”沅娘道,“昨儿个新得了一首词,连夜谱了曲,只是还未斟酌修改,可能尚有不佳之处。冒失献丑了。”
她去抱她的琵琶,坐在半开的支摘窗下,指划琴弦,琵琶音起,凄清感慢慢在整间雅室溢散。
在琵琶声中,封岌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在鸾阙园时的寒酥——周围珠围翠绕,唯她清雅而立抬眸与枝头雪互赏。
一曲终了,封岌仍旧不动不言。
沅娘却略皱眉,觉得有个音似乎可以改得更好。她重新弹唱一回,又做了小修。
这第二遍聆听,却让封岌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的词不仅凄清孤傲,似乎还藏着一股决然。
封岌皱眉。
她要干什么?
晌午,封岌才离开吟艺楼。
云帆和长舟跟在他身后,云帆嘀咕:“这不是回府的路啊,将军要去哪?”
长舟提点:“清丽苑。”
云帆“咦”了一声,问:“将军什么时候说的?”
长舟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真傻。
清丽苑沿江。封岌在清丽苑的一间雅间里,临窗望江。唱曲从别的雅间传进来,他这里却是一片安静。
他的为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不管不顾。何况是寒酥。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顾,多少还是对她有亏。
可他也确实不理解她的执拗,争执过后,他气愤之余也想看看她还要倔到什么时候,难道真的要来赴约,然后去当五皇子三十余个小妾中的一个?
后来隔壁慢慢热闹起来——那是五皇子定好的雅间,他已经到了。
此时,寒酥正在家中写词。
写文作词这种事,灵感总是突然而至的。
她伤口简单止了血,并没有再上药。写词的专心致志,让她连疼痛也暂时忽略了。
一首词写完,寒酥身心舒畅。她从思绪里抽神,才听见小声的啜涕。她转过头,就看见翠微一张哭花了的脸。
“翠微?”
翠微发着呆,没有听见。
寒酥又唤了一声,翠微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抹脸上的眼泪——娘子都没哭呢,她哭什么。
寒酥对她笑笑:“想什么呢?”
翠微闷声:“想娘子昨天讲的故事。”
寒酥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故事让翠微琢磨了这么久,她沉默了一息,才道:“这世间最平等的关系应当是爱人之间。”
她说:“若一尊一卑一贵一贱,不是说尊者低下头颅说句不介意不嫌弃,卑者就会感动心动。”
寒酥望一眼桌上刚写好的词,起身拿了帷帽,道:“走吧,该去清丽苑了。”
自父亲去后,寒酥第一次这样轻松。
寒酥带着翠微刚出赫延王府就看见了程元颂。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见寒酥出现,立刻迎上去。
“别去,我帮你去解释。或者我陪你去。”程元颂开口,声音微哑。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寒酥温声道。
她怎么解决?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
寒酥无声轻叹,略迟疑,抬起手,纤指轻抬帷帽的轻纱,露出自己的脸。
程元颂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他踉跄向后退,直接跌坐在地。愧疚浪潮般拍打而来,快将他淹没,呼吸困难。
寒酥看了翠微一眼,让翠微去扶程元颂。
“我、我……我对不起你……”程元颂动作僵硬地摇头,泪水盈眶。
寒酥松了手,让轻纱垂落,遮去她的脸。
她云淡风轻地说:“表哥不必太自责,我如此也不全是因为五皇子之事。”
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这劝慰的话。泪水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沉甸甸掉落。
寒酥垂眸,低声:“父亲刚去时,遇到过几个不讲理要强纳我的人。”
对,是几个,不止汪文康。
“家里嬷嬷想了个法子,让我和一个侍卫假装成亲。”寒酥旧事重提有一点难过,“然后那个侍卫被活活打死了。”
这世间路有千万条,可她愿意选的只有两条。一是顺利嫁人为正妻,二是立女户。前者,她必须嫁一略有权势之人,哪怕没有真情哪怕非良人。后者,更是难于上青天。
如今这样很好。
一劳永逸。她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觊觎,也不需要再担心嫁人之事,可以一生不嫁心无旁骛地写她的词了。
寒酥朝着程元颂福了福身别过,扶着翠微的手登上马车,去往清丽苑。
当寒酥的马车停在江边时,封岌一眼从窗牖望见。他皱眉看着寒酥下了马车,心里颇闷。她居然真的来了?她不需要来,她只要躲起来,后果他自然能帮她料理。
气闷之余,封岌视线在寒酥的帷帽上多停留了一息。
——大荆女郎并不流行戴帷帽遮容。
封岌看着寒酥被五皇子的侍卫引路,一路领上清丽苑。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他的房门经过,走进隔壁的雅间。
封岌握着茶盏的手微用力,瓷盏碎裂开。半刻钟已是他的极限。他起身,踢开房门,大步往外走。
他刚迈出房门,迎面遇见从隔壁出来的寒酥。两相撞了个正着,脚步同时硬生生停下。
寒酥平静地福了福身,端庄唤一声:“将军。”
封岌皱眉盯着她。意外她这么快从五皇子的雅间里出来。
“这就走了?”他问。
“是。”寒酥隔着轻纱深望了他一眼,再默然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前走。
寒酥突然被握住了手腕,封岌掌下用力,让寒酥一阵箍疼。
遮脸的帷帽,哭肿眼睛的丫鬟,似乎已经告诉了封岌答案。
他握住寒酥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拉进他的雅间。他力气那样大,以至于松手时,寒酥踉跄着朝一侧跌去,身子伏在桌上,头上的帷帽也跌了。
寒酥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捡帷帽。
指尖将要碰到帷帽,她又收了手,毅然转过脸,直视封岌,也让他看清她的脸。
一条长长的血痕贯穿她的右脸,故意不去处理伤口,伤处肿起来,可怖凄然。
她望过来的眼眸澄亮坚定,写着坚毅又执拗的千言万语。
封岌震撼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封岌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如今显赫,却也曾一无所有多次拼尽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后不需要将军费心了。”寒酥握着帷帽站起身,藏起眼里的情愫,狠心从封岌身边经过往外走。
封岌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拉过来禁在怀中,将吻落了下去。
寒酥瞬间睁大眼睛,用力将他推开:“将军知道在做什么吗?”
封岌用指腹抹去唇上的一点血。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旁的女郎是寒酥,许是温顺柔和依他恋他。封岌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他习惯了被仰仗,整个大荆都仰仗他。
寒酥让她心动与些微喜欢,可只如此,闯不进他固若金汤的冷硬心墙。
那些微好感终于横冲直撞一头撞在他心上,从此不再只是好感。
封岌逼近,捧起寒酥被毁的脸,鲜血沾染他温暖宽厚的掌心。
他低头,将重吻落下。
这世间的爱意,总有因而起。
窗牖外酝酿太久的暴雪,终于纷扬降落。
第29章
远处的笙箫从开着的窗扇,夹杂着风雪吹进来,吹动寒酥的衣襟紧贴着她的后脊。
她双手抵在封岌的胸膛,用力去推他。可她那点力气完全是无用功,她彻底被禁锢在封岌的怀里,整个人被逼在他与方桌之间。后臀抵着的方桌上,摆着的茶器因她的推却而一阵晃动,发出瓷器相撞特有的脆音。身前是他坚硬的胸膛,和强有力的臂膀。
他掌心压着她脸上的伤,又温暖又疼。
故意暂时不处理的伤口又流血了,血迹粘稠地牵绊着她的脸颊与他的掌心。
寒酥一阵挣扎之后,好似才发现封岌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目光相遇,这样近的距离,她望进他深如浩渊的眼底。他在想什么?
封岌想到了很久以前, 第一次见到寒酥的时候。
她被逼到绝境,半跪在那里,仍将妹妹护在身后。她面如雪色的苍白脸颊上沾满血迹,嘴边、手上、身上都是血,一双眼睛浮着染血的决然。
那些血或许有她的,但更多是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