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赫延王,一众人立刻来了兴致。
“赫延王以前可不来这地方,那是一头栽进疆场的人。他突然对什么来了兴致,旁人还不立马凑上去搞清楚?那个沅娘的八辈祖宗都被扒了个清楚,至于那些词曲作者自然也要扒出来。最近给沅娘写词的人叫……叫……”男人皱眉想了好一会儿,“程雪意!”
翠微去看寒酥的脸色,见寒酥脸色煞白,她脸上喜悦的笑早已无影无踪。
霎时之间,从云端坠到地面不过如此。
许久之后,寒酥离开茶肆时仍旧失落之色难掩。
经过吟艺楼前,与云帆擦肩而过,寒酥心中挣扎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现在见将军方便吗?”
云帆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带寒酥往吟艺楼去。
“娘子?”翠微欲言又止。
“你在楼下等我就好。”寒酥道。
她跟着云帆迈进吟艺楼,繁华皆不入眼,踩着楼梯一级级快步往上走。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偏又执拗地想要现在见他问那么一句。
出乎寒酥的意料,云帆并没有将寒酥领去热闹的宴间,而是带她去了一间雅室。
吟艺楼非勾栏之地,建筑多以能相聚赏乐赏舞的宴室,有床榻供人小歇的雅室并不多,地方也不大。
“将军,表姑娘求见。”云帆立在门外禀话。
很长一段沉默之后,才传来封岌的一声“进”。
云帆为寒酥开了门,他并不迈步进去,待寒酥进去,他在寒酥身后关了门,行色匆匆地往楼下去,明显有事要办。
寒酥望向封岌,见他坐在床榻上正在穿衣。
寒酥浅浅地吸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将军知道程雪意是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她微沉的声线里噙着的失落尽量遮掩也没能完全藏住。
封岌正在拢衣襟的动作停下,抬眼正视寒酥,道:“难道就没有一种可能,是我确实喜欢你写的东西?”
寒酥紧紧抿着唇不吭声。分明是已经知晓的答案,真的听见时,心里的挫败感还是难掩。
“寒酥。”封岌认真唤她的名字,“你可以对你自己的才学更自信一些。”
他又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能够更快让你写的词面众的契机。我从未夸过你的词半句。你要明白,在我封岌身边的阿谀奉承之辈永远只会是少数,更多的是一身风骨的学者雅士,若你写的东西是狗屁,他们才不屑于夸赞。”
不知道怎么的,寒酥心口突然一湿。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对封岌说的话要不要相信。终究是女郎,没有上过学堂,没有夫子点评过、没有同窗比较过,更无科考机会。她所学皆来自于父亲与书卷,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到底如何。
“寒酥,”封岌再一次认真唤她的名字,“这世间女子独行于世本就艰难。我不赞成,可也不会阻止你前行。一些举手之劳,你也不必为了避嫌而避嫌。”
微顿,封岌换上稍微轻松些的语气:“毕竟都说我封岌是大荆元元之民的再生父母,我珍民如子,待民如亲。”
寒酥心口的那一块冰慢慢化开,她这才从封岌未完全收拢好的衣襟看见纱布。她微怔,急忙问:“将军是受伤了吗?”
怪不得他不在宴堂,怪不得云帆犹豫了很久才带她上来,怪不得云帆行色匆忙……
看见寒酥的眉心皱起,封岌心里顿觉慰藉,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把柜子上的剪刀拿来?”
寒酥赶忙依言拿剪子朝他走去。
当寒酥刚走到床边时,门外响起急促的咚咚上楼声,伴着沈约呈焦急的询问:“父亲,听说你受伤了?”
寒酥脸色微变,求助似的望向封岌。
在沈约呈心急如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封岌拉住寒酥的手腕,将人带上了床榻,半压半挡着她。身量娇小的寒酥在他高大身形的笼罩下,被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云鬓一缕,裙尾一角。
沈约呈生生停住脚步,立刻低下头,红着脸说:“父亲,我只是心急……”
沈约呈心口怦怦跳着,责怪起自己的莽撞。
封岌望着身下寒酥惊如慌鹿的眼眸,开口:“出去。”
沈约呈不敢多说,赶忙退了出去。
吱呀关门声,让寒酥松了口气。她欲坐起,抬手轻推封岌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却没推开。
第22章
封岌目色深深地望着身下的寒酥,他问:“就这么怕约呈知道我们的事情?”
“当然。”寒酥不假思索。
封岌竟又追问:“为何?”
寒酥望着他蹙眉。这还有疑问吗?她不明白封岌为什么要问这么明摆着的事情。
他半压半罩着她,寒酥周身都是他的气息——熟悉又带着压迫感的气息。不想再保持这样的姿态,她只好硬着头皮,如实回答他的问题:“三郎心地良善又纯稚,若让他知晓差点和他议亲的人与他父亲有瓜葛,我担心他心里难受一时接受不了。”
寒酥明显感觉到封岌笼罩下来的气息重了些。他开口,语气也重了几分:“所以,回家之时发现我的女人和我的儿子将要议亲,我就能开怀接受了?”
“谁是你的女……”
……人。
寒酥声音渐低渐消,尾音落在了心里。
封岌直接问:“难道不是?”
寒酥抿唇,不吭声。
片刻后,封岌再道:“寒酥,你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寒酥眼睫孱颤,在他身下抬眸望着他,目光交融,她望进他深邃的眼底。好半晌,她声音轻浅:“没有议亲了。”
又是一阵沉默,再寒酥将要忍不住这种姿态下的沉默欲要再推他时,封岌突然问:“想嫁给他吗?”
微顿,封岌补充:“约呈确实是个好孩子,对你也真心。”
寒酥的心跳稍停了一下。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在封岌面前畅所欲言。在封岌仿佛能够将人看透的审视目光下,寒酥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故意去说合适的话。她望着封岌实话实话:“他是一个很好的议亲人选。”
寒酥顿时觉得周身的压迫感更重了。她纤指微蜷,指尖抵进掌心。
“如果没有在路上遇到我,你会和他成亲?”
寒酥目光躲闪地垂眸,些微艰难地点头。
出乎寒酥的意料,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她微怯地抬眸望向他。
封岌似笑非笑地夸赞:“倒是真诚。”
——也是一点都不考虑他的感受,哪怕他刚刚才提醒过。
“寒酥,约呈在你心里占几分?”封岌收了笑,声音略沉,“想好丽嘉再回答。”
寒酥眸光浮动,显出几分迟疑。不是迟疑答案,她心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清二楚。而是迟疑该怎么回答封岌。
片刻后,她说:“若我与他成亲了,他日后在我心里自然十分重要。”
成亲、日后,都是些假如的回答。
又仿佛同时在说她现在心里并没有沈约呈,他只是一个很好的议亲人选。
寒酥再次抬手,抵在封岌坚硬的肩膀轻推,低低的声线里噙着一点央求:“将军,翠微还在楼下等我……”
封岌这才坐起身。
压在寒酥周身的气场散去,她轻轻舒出一口气。也因封岌坐起的动作,未拢好的衣襟又敞开些,让寒酥看见他腰侧的纱布渗了血。
寒酥蹙眉。她坐起身,拿起遗落在床榻里侧的剪子,本是要剪断封岌绑好多出来的纱布,却发现因为刚刚的折腾,他裹缠在伤口周围的纱布偏了些。
封岌瞥了一眼,直接将上衣脱下来。他板正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寒酥帮她处理伤口。
寒酥抬眸望他一眼,一眼看见他满身的可怖旧伤。
之前第一次见他身上这些伤疤时,寒酥本能地吓了一跳。后来再见,只觉得崇敬。这是每一个大荆子民对救国英豪的理所应当的崇敬。
这些于十余年间落下的疤痕记载着他这些年疆场的丰功伟绩,同样记载着他如何收复一座座城池解救一座座城中为奴的子民。疤痕落目,令人动容。
寒酥靠过去些,手臂绕过他的腰身,先将他缠在腰上的纱布一圈圈解开,看见他的伤口,寒酥皱眉:“京中怎么会有北齐人。”
封岌笑笑:“想取我性命的人可不止北齐人。”
寒酥疑惑不解,怎么会有本朝子民想要封岌的命?这样的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她再取来枕侧的干净纱布,重新为他一圈圈缠绕。每每绕到他后腰,她只好更靠近他,近乎环抱。他宽阔炙热的胸膛在她眼前,她即使半垂着眼,也避无可避。
好不容易重新裹好伤口,寒酥迟疑了一下,朝封岌靠过去,伸手去捡被他随手放在他身后的上衣。
就在封岌以为她要帮他将衣服穿好时,却见寒酥将他的外衣规矩放在他的腿上,然后她转过身,挪身从他身侧下了床榻。
“我要回府了。”她说。
封岌自己拿起衣服一边穿一边说:“约呈应该还在下面等着我。”
寒酥往外走的脚步微顿。她回过头来,也不说话,定定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