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裹身的长袍下并没有衣物。她走进小间,立刻皱眉将身上的外袍脱下去。她想去拿巾帕,封岌已经先一步拿了浸湿又将拧了半干的帕子覆过来,帮她擦拭身上的雪点。
他皱着眉,脸色不太好。
寒酥眼睫轻抬去瞧他神色,也跟着皱了眉。她轻轻拽了一下封岌的袖子,待封岌皱眉望过来时,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您走吧。”
封岌没说话,他弯腰,将寒酥打横抱起来放进水中。寒酥别过脸去不看他,声音低闷:“是您自己不愿意的,又何必给我摆脸色。”
封岌一怔,继而又一笑。他伸手去捧寒酥的脸,几乎是将她从水里揪出来,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他说:“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好好的一块美玉,总是被他弄得乌七八糟。
寒酥惊讶看向他,慢慢抿了唇,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隐隐有一点新的认知,她怎么觉得自己在封岌面前越来越喜欢为了点莫名其妙的小事不高兴了?
封岌将贴在寒酥脸上的一缕湿发拿开,说:“简单洗一下就出来,早点睡。”
时辰不早了,已经是下半夜了。
寒酥很快就从水里出来,她穿好了衣裳,歪着头,将湿发全拢到一侧去,裹着棉巾擦头发。
“过来。”封岌让寒酥在他身边坐下,他拿过她手里的棉帕仔细给她擦湿发。
夜深时,湿发不易干,要擦好一阵子。
封岌见寒酥一直歪着头,便让她躺下来,枕在他腿上。寒酥有点不愿意,说:“会把将军身上的衣裳打湿的。”
“我身上这衣服早湿了。”
寒酥望过去,果真见他身上的衣衫被水打湿了好多处,她这才躺在长凳上枕着封岌的腿。
身侧桌上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对面的墙壁上,寒酥望向两个人的影子,看着封岌一下又一下给她擦湿发的动作。
良久,寒酥慢慢闭上眼睛,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封岌垂目望着寒酥睡着时的眉眼,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他还是觉得自己亏欠寒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弄懂自己当初是如何一时鬼迷心窍,在初遇时她主动献好竟没有阻止她。他以前不是没有遇见过类似情况,可却是头一次默许。
从他的默许开始,他与她注定牵扯不清。
事到如今,没能先将人明媒正娶,就这样那样对待她,则是另一种亏欠。
这二者,皆不是端方君子所为。
可有些事,确实不可抑制情不自禁。
封岌因自己的不齿行为而烦躁,也因为自己最近过于沉迷女色而烦躁。难道真是因为最近太闲了,才会日夜辗转念着她?他是不是该克制些,至少不要夜夜来寻她。确实该冷静几日,明晚不过来了。
封岌俯身,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寒酥的眉心。
等寒酥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坐在床榻上,伸手挑开床幔,看见昨日倒地的屏风已经被扶了起来。上面的水痕也已经消失,山水小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摸了一把自己披散的头发,蓬松柔软,带着刚洗完后的浅香。寒酥重新躺下去,失神般仰躺着,眼前流云般浮现着一些昨晚的情景。
回忆最多的,是睡着前枕在封岌身上,他耐心给她擦头发的情景。
寒酥又躺了一会儿,起身下床。她走到书案旁收起整理昨天晚上没来得及整理的书籍。一个小册子从一堆旧书中掉落,她弯腰拾起,将其翻开。里面是一个个“正”字。
寒酥一下子愣住。
这是自与封岌重逢时,她偷偷数日子的小册子。她突然想起那时每晚担惊受怕在小册子之上记日子盼他离京的自己。
不到三个月,她是从哪一天开始忘记标天数的?
她已经不记得了。
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寒酥的思绪,翠微在门外问她起了没有。寒酥应了一声,将手里的小册子收进抽屉里。
今日要进宫给两位公主上课,寒酥没有亲自送妹妹去衔山阁,她将时间挤出来在脸上描画。
初时是因为担心容貌丑陋不被选上,后来则是将自己的脸当成了画板,借以让两位公主对绘画更有兴趣。
如今三月初,正是花草烂漫时,寒酥每日进宫都会在脸上画不同的花枝,今日花了几支粉白杏花。用颜料和胭脂相搭着来描画,仿若真的摘了一支杏花枝在面颊上。
寒酥跟着引路太监走在宫中宽阔的甬路上,隔着一片假山,隐约瞧见另一条路上有人经过。可离得远,她目不斜视端庄地往前走,全当没有遇见。
另一条路上正经过的是人皇贵妃和雅嫔,二人因春色好,出来闲逛赏花。
皇贵妃远远看见寒酥经过。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只瞧着身量和一个侧脸,就心下警惕起来,还以为是后宫的新人。她冷眼问:“那是谁?”
身边的宫婢快步过去询问,很快就得了消息,回来禀话:“回娘娘的话,那是元敏和元慧两位公主的丹青先生。正往琉雅宫去上课。”
雅嫔笑着接话:“寒氏女?我听说过。因为静鸣公主婚事那事儿,静萍帮着出面刁难,结果让寒氏女一下子出了名。我可听说有好几位文人雅士邀她过府切磋画技呢。”
雅嫔抬眼朝寒酥的方向望过去,可惜寒酥已经走远看不见了。雅嫔道:“我只是听说过此人,还没见过。这打眼一看不仅是才女,还是个美人。”
皇贵妃这也想起来了。当日太后寿宴,宫妃之中只她一人出席。她回忆了一下当日的场景,说:“一个毁了容的美人。”
雅嫔有一点惋惜,没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迎面遇见近日来受宠的孙贵人。孙贵人一朝得宠,人也鲜活明快,走路都要抬着下巴。
不过在见到皇贵妃时,孙贵人还是得规规矩矩地行礼。
皇贵妃瞥她一眼,收回目光,冷漠倨傲地“嗯”了一声。
待孙贵人走远了,皇贵妃才皱眉道:“她脸上贴的什么东西?”
雅嫔在一旁接话:“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就流行起来往脸上贴花,可能是春日到了,想法子打扮自己创出个新妆容来。”
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道:“这是公主们那边传出来的新妆容,后宫的妃子也跟着学了去。据说还是从那位寒氏女学来的。”
雅嫔笑了:“寒氏女面容丑陋画花遮挡,竟然有人跟她学?她画了几朵花就变成美人了?让公主也跟着学?”
心腹小太监在一旁接话:“娘娘,奴婢听说那位寒氏女确实貌美。她在宫里还有个外号,叫半面魉。立在她左边瞧,那是仙女在眼前。立在她右边瞧,那是妖鬼在跟前!”
雅嫔掩唇一笑:“你说得还挺顺溜。”
见主子笑了,小太监也高兴,他嘿嘿一笑,继续说:“寒氏女本来就擅长描画,又动了脑子,拿自己脸当画布,吓人的半面脸被遮住,这就两边都好看了!”
“说够了没有。”皇贵妃冷声。
小太监吓了一跳,立刻跪地。雅嫔也收了笑。虽然她和皇贵妃关系好些,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她可不敢惹恼了皇贵妃。
皇贵妃最近心情很不好。她等到皇后被废,开心地等着被封为皇后。可一个多月了,圣上那边完全没有册封她的意思。而这后宫又开始进新人。
寒酥被两位宫妃议论了半日,她自然浑然不知。她已经到了琉雅宫的静疏阁,给两位公主上课。
元慧公主过几日生辰,她甜笑着邀请寒酥。得到应邀答复后,元慧公主双手捧着脸,问:“先生,你把你妹妹也一块带进宫好不好?”
寒酥之前提到过自己的妹妹与她同岁,元慧公主记在了心里。她说:“宫里没有和我同岁的。我想和她玩。”
寒酥柔声拒绝:“公主,我妹妹她眼睛看不见。近日来又是治疗的关键时候,不适合外出。”
寒酥前一句是真话,后一句则是搪塞。寒酥永远不愿意让自己的妹妹涉险,宫里这样的地方,她不愿意带寒笙来。
“好吧。”元慧公主娇娇地说,“那等她眼睛好了,再来找我玩。”
元慧公主是宫中最小的公主,人天真烂漫又心善漂亮,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寒酥出了宫,没有立刻回赫延王府,而是去了热闹的街市,进了好几家店铺。元慧要过生辰,她要给元慧准备一份生辰礼。思来想去,她决定亲手给元慧公主做一个印章。
这一耽搁,等寒酥回到朝枝阁时辰已不早,寒笙已经从衔山阁回来。
陪了妹妹一会儿,寒酥回到房间钻研起如何雕印章,很晚才睡下。快要睡着时,她才想起今日她没有接送寒笙,晚上封岌也没过来,已一整日没见他。
他有事要忙吧。寒酥操累一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不用进宫,可寒酥因为要忙着雕印章,也没亲自送寒笙。她坐在窗下专心地雕着印章,一坐就是一上午。
直到有些累了,她轻轻甩着发酸的手腕。她抬头,被窗外的人脸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封岌立在窗外,正看着她,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