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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杨枝一愕,旋即轻轻一笑:“哪有男方为女方准备嫁妆的!”
  “那有什么。”柳轶尘道:“不过是些死物,就算是我先送了你做礼,你再当做嫁妆抬进门便是——左右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杨枝垂下眼帘,睫羽微微颤动。春风和着满园的花香透窗而入,屋檐下有喜鹊喳喳鸣叫的声音。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你快问!”柳轶尘急急道。
  “第三个问题是……”日光在她睫稍度上辉色,每说一个字,都似有金粉在上面跃动,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巨大,她的声音,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唇角:“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猝然抬起眼皮,整个世界豁然一亮。
  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身体却变得灵巧无比,在无感恢复之前,已经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一吻,四野纷杂遽然退去,耳畔只剩钟磬般的余音。
  唇齿间尽是彼此气息,那气息钻入骨髓,带起身体一阵阵去如浪潮般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哑声道:“明日。”
  她微微一愕:“明日?明日怎么来得及?”
  “该备的物什我早已准备好了。”柳轶尘道:“至于席面,就摆流水席,满京城谁愿意来尽可自来,就、就请燕归楼的厨子!”说到这里忽然三两下将衣裳拢好,生怕来不及一般:“你在这里候一会,我这就让人去燕归楼说一声!”从架子上扯下早已备下的一件簇新袍子,胡乱一披,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室,叫来一名官仆,命去速请燕归楼掌柜来。官仆一跑出院子,柳轶尘便折身返回室内,然转身的刹那,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跃下长廊,穿过小院,直直向衙房而来,一边疾步一边高声道:“柳大人,恭喜啊!”
  这才吩咐叫燕归楼掌柜来,如何就恭喜了。
  柳轶尘皱眉间,郑渠已到了眼前,眯眼一捻胡须,自袖中掏过一页纸,笑道:“这帐大人帮下官会一下吧。”
  柳轶尘接过那纸,刚扫了一眼,便听见一个声音问:“什么帐?”脸色一变,下意识便将那纸笺往袖中藏,然而刚触到袖口,忽然想起什么,住了手,空落落执着那纸笺呆立了半晌,忽然鬼事神差般将它递了过来:“我、我真不知情……”
  纸上记得是还安街那两个路人的酬劳,还有方才将那具尸首从衙门里抬进抬出那两名捕快的酒钱,以及……
  杨枝接过来一看,觑了柳轶尘一眼,就在他心虚般舔了舔唇,还要再多解释几句时,她忽转向郑渠:“家中中馈往后都是我来管,这帐自然由我来会。眼下身上只带了几两碎银子,还得劳烦郑大人和各位兄弟说一声,去银线胡同杨府找管家要钱,另有红包封送。”
  柳轶尘一怔,郑渠又是捻须一笑,拿食指虚点了点她:“小丫头懂事!”又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拍脑门,道:“往后不能再叫小丫头,得改口叫柳夫人了。”转向柳轶尘:“大人,我那媒人红包……”
  杨枝又要开口,却被郑渠抬手止住:“这帐得分开来算——你以后在大理寺,算我属下,给我封红包那有贿赂长官之嫌。咱们柳大人就不一样了,那是赏赐下官,多少都不为过!”
  杨枝还要辩驳,却被柳轶尘按住,他难得一次将郑渠的歪理放在了心上:“郑大人此言不错。本官一会就命人将陛下赏赐的灵芝与人参送到府上。”
  “嘿嘿,懂我!”
  而郑渠亦是十分懂事之人,深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次日赴宴,还随身携了一支托人辗转从幽州寻到的上等鹿茸。
  柳轶尘接过鹿茸时轻轻一笑,却难得并未推拒。
  那一笑,衬的他鲜红喜服下的眉眼更加耀目,仿佛春风化雪、暖阳送青。
  **
  当日杨柳二人同回了府中,亦将那位大夫也带了回来。大夫为杨母诊断毕,杨枝送到门边,大夫忽然问:“姑娘可是姓杨名枝?”
  杨枝纳罕:“是我,怎么了?我母亲的身体,可是有什么不妥?”
  “非关老夫人的身子,是……”大夫微微顿了顿,方道:“家师乃薛氏闻苍。”
  杨枝整个人一怔,听见他道:“我听家师喃喃念叨过姑娘的另一个名字,李敏。”
  “你……想说什么?”片刻的震动之后,杨枝眼底浮起一点警惕。
  大夫轻笑:“杨姑娘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家师葬身火场,死的无声无息,骨灰与墙泥木灰混为一体,已然不辨。但他临去前还是剪了一绺长发烧了,混着他最常穿的衣物烧了,葬在了先嘉安王府前的榕树下。”
  杨枝睫稍剧烈一动,末了却只是淡淡道:“哦,是吗?”
  那大夫觑她一眼,轻哂一声,道:“那一年家师将姑娘囚禁,姑娘心中如今想必仍有怨怼。”
  怨怼吗?其实并没有,那日听闻薛穹死讯,她心底还是不由漫起了一阵无尽的爱的悲伤,这悲伤到如今,已然成了一片空茫。早在他们走向彼此对立的那一天,便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多年岁月一如烟云,也许他们就不该重逢。
  只是这些话,她没有必要告诉眼前的陌生人。
  那大夫略停了片刻,继续道:“有些事,家师不愿提及,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告诉了姑娘为好。”
  “十多年前,家师在燃秋山受了重伤,脑中受淤块压迫,渐渐有失明的风险。这些年,其实他视力已然十分不好了,更有愈演愈坏的趋势。但自庆历十二年起,朝野内外局势益发紧张,而姑娘亦深陷在这局中。家师想保护姑娘,却生怕眼疾耽误,力有不逮,为治眼疾,不惜对自己下了重药,那药是剧毒,家师一直靠各种药草压制,才勉强迁延过一年,未在姑娘跟前露出行迹……”
  杨枝身子剧烈一晃——怪道那时见到薛穹,他脸色那般苍白。
  大夫见她反应,低头苦笑,续道:“那一年家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姑娘。承天殿的火是家师放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拼劲最后一点余力救姑娘出囹圄。”
  “家师用过的药单在这里。”大夫递给杨枝一页纸笺,沉沉道:“姑娘可以去查一下,这上面每一味药,服下去都有钻心蚀骨之痛……我说这些,并非为了给家师抱不平,亦非为了让姑娘愧疚——家师做了这些,只是为了让姑娘好好活着,活得开怀恣意,像幼时一般无忧无虑。然家师受了这些苦,我不希望姑娘在他死后仍不肯原谅他、冤枉他。”
  “家师如今若还活着,定不愿我说这些。”那大夫道,向杨枝拱了拱手:“我今日自知违逆家师生前意志,罪孽滔天,来日到泉下,必会遭其责怪。只是家师这一年来所受所历,我桩桩件件看在眼中,实在不忍,还请姑娘恕我鲁莽。”话落转身,一步跨入似血残阳之中。
  杨枝在门边站了许久,都未回过神来,手中的药单被风吹得轻轻震动,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被夕阳度上了血色。
  “阿枝……”直到柳轶尘在身后轻轻唤她,她才回过神来,转身撞进他担忧的眼底,他冲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手不住摩挲她肩背,似要令她身体回暖,口气也如哄小孩一般:“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更初二年冬日的一天,全京城的衙门都停了摆,年底令人忙的四脚朝天的汇总考评清算无人再理,只因一向勤勉、连病中都
  坚持办公的柳大人这一日却破天荒地未能上值。内阁原定的会议无人主持,欲提上议程的批决也一项都推不下去。其他六位阁员见柳大人迟迟不来,终于忍耐不住,派了位小厮上柳府打探消息。小厮上了门,被安排着连吃了七八盏茶,灌了一肚子水,也没人过来给个准信。
  阖府上下都陷在一种似紧张似兴奋的情绪之中。
  过午后,终于等来了府上的管家,管家喜笑颜开,见面就给他封了个大红包:“去,跟各位大人说,夫人才给大人添了个千金,咱们大人从今儿起,休沐三日!衙门里的事,让各位大人商量着拿主意便是,拿不定的,闹去承天殿都别来打扰他!”
  而这小千金的名字,柳大人从半年多前便开始琢磨,最后翻遍一整个书房的经史子集,问尽了京中的巫娘算师,却在初雪的清晨,觑见檐头覆着的薄薄白雪,提笔定在了“念苍”二字。
  更初七年,大理寺卿郑渠致仕,做起了房牙子的生意。继任的是亘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大理寺卿。
  郑渠收拾东西离开衙房的那一天,杨枝来看他。他笑着感慨:“你我真是有缘,延庆元年,我糊里糊涂为了个李挺差点把你一个无辜的娃娃送上了绝路。后来也是在这大理寺中,我给了你一脚——如今你我共事这么些年,共过艰难红过脸,我怎么也算你半个师傅,不求你能记我的恩,只愿你能不在心底里记恨我。”
  “以前我一心只有正统之念,觉得这天下只能是李挺的。柳敬常一个后生教会了我,这天下不止不是李挺的,也并非李家的,而是每一个无关紧要、泯于苍海的芸芸众生的。这大理寺交给你,我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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