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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府佳媳 (江南梅萼)


  把头发都拨到头下面压好了,他又看了床沿一眼,床沿外各种家具摆设在昏暗中都是黢黑的一团,看久了感觉都要动起来似的。
  他双手抓着被沿,将被子轻轻地一点一点往上扯,直到把自己的脸都蒙在被子里。
  六月中旬了,晚上盖薄被都有点热,更何况赵桓熙这样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的。
  没一会儿他就热得把一条腿从被中伸了出去,脚背无意中碰到冷硬的床沿,吓得他跟被烫着似的瞬间把腿收了回来。
  他像个茧子中的蛹似的在被中蠕动半晌,十指抓着被沿往下拉了一点点,从被中探出一双眼睛,眼珠子咕噜噜地扫视室内一圈,终是忍不住侧过脸看着一旁的徐念安问道:“冬姐姐,你睡了吗?”
  “嗯……快了。”徐念安含含糊糊道。
  “冬姐姐,你每天都早起去向我母亲问安,从我身上跨来跨去挺不方便的吧?要不,我把外侧的位置让给你?”赵桓熙试探地问。
  徐念安转过身来望着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赵桓熙生怕她反悔一般坐起身来,抱着自己的被子道,“今晚就换。明天我早点起来陪你用早饭,不让你饿着肚子等我起床。”
  “好吧。”徐念安与他调换了位置,躺下后不忘向他道谢:“三郎你真是个周到体贴的人,谢谢你。”
  “应该的,不客气。”仗着天黑徐念安看不清他的表情,赵桓熙厚着脸皮道。
  徐念安翻个身,面对床外,勾起唇角心情甚好地睡了。
  邬府后院,赵佳贤的小院中。
  “姑娘,别看了,时辰不早了,你还怀着身子,早点睡吧。”冼妈妈走到灯下,作势要拿赵佳贤手中的书。
  “妈妈,我就再看一会儿,我已经让冬香去叫夫君了,他答应在那边用过饭就来我这里的。”赵佳贤说。
  “他之前还答应在这里陪你用饭的呢……这邬家也是忒没规矩,能让一个妾骑到正室头上来,就该回去一五一十告诉太太的!”冼妈妈耷拉着一双三角眼不忿道。
  “别,我家那一大家子的人,已经够我娘操心的了。”赵佳贤阻道,说着又目光幽怨地望向门边,“再说了,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若不是……”
  若不是那不要脸的贱人肚子比我肚子还大的话。冼妈妈在心里帮赵佳贤把话补完。
  这时冬香回来了,向赵佳贤禀道:“小姐,姑爷出去了。”
  赵佳贤直起腰来:“这么晚出去了?去哪儿了?”
  冬香噘着嘴道:“梅香院的不说,奴婢团团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似是有朋友相邀,姑爷在梅香园用完晚饭就出去了。”
  赵佳贤一阵伤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从娘家回来,被梅香院的搅得她连句完整话都没来得及和邬诚说,照这样下去,他怎么肯让梅香院的生下儿panpan子养在她膝下?
  若是她自己这一胎又不是儿子怎么办?娘的悲剧,难道真的要在她身上重演一次吗?
  梅香院,郑蔓儿一边用汤匙搅着碗里的燕窝一边吩咐身边的丫鬟琴儿:“明儿吩咐厨房,宵夜的量减半。我娘说了,孕期不能吃得太好,不然以后不好生产。”
  琴儿应了。
  瑟儿从外头进来,笑嘻嘻地附在郑蔓儿耳边如此这般地说道一番。
  郑蔓儿笑得一双狐狸眼眯成两条缝,道:“哭吧怨吧,便要这般多思多虑,以后才有她的好日子过呢。”
  琴儿担忧:“小姐,这样会不会不妥啊?三少奶奶毕竟是靖国公府的嫡女。”
  “你懂什么?”郑蔓儿将汤匙往碗里一扔,发出一声脆响,她斜着琴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我娘叫你时时盯着我劝着我,让我要对正房恭顺。呵,她倒是对正房恭顺了,结果呢?还不是爹一死就被人从府里赶出来。这好在爹在世时给她脱了籍,要不然,被人卖了也未可知。这便是对正房恭敬的好处!
  “相较之下,我更敬佩那些对正房不恭顺的,你们三少奶奶的娘家,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么?对正房好有什么用?她是能把男人让给你,还是能把家产分给你?我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拢住了男人,做个不是正室却胜似正室的妾,比什么不好?”她伸手抚上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得意道:“左右老太太心疼诚郎,也在意我肚子里这个邬家的种。只消我一举得男,我便是第二个赵府杜姨娘。”
  次日一早,徐念安去给殷夫人问了安回来,发现赵桓熙坐在窗下,神情恹恹的,眼下还带着点青,显然昨晚没睡好。
  她心觉好笑,与他一道吃早饭的时候便讲些市井里的趣事给他听,他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脸上又焕发了神采。
  用过早饭,看着丫鬟不在,赵桓熙轻声问徐念安:“现在能去叫知一过来了吧?”
  徐念安摇头:“哪有一大早就想吃桃的,又不是猴儿。”
  赵桓熙忍不住笑。
  徐念安起身,道:“我们先去小花园里头逛逛,消消食,然后回来练字。午前再让知一过来。”
  赵桓熙无异议,反正不管是逛园子还是练字,只要有她在身边,总不会无聊的。
  说是小花园,其实那是相对于府中的大园子来说的,这个小花园占地面积并不小,造景更是用心。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奇石相拱,曲壁回廊。蔷薇点红了黛瓦,芭蕉染绿了粉墙。一池风荷开得静谧而清艳。
  时辰尚早,初夏的浓阴里尽是晨鸟的婉歌。
  赵桓熙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地引着徐念安走在临水的回廊里,在快到转角处停住,指着前方对徐念安道:“冬姐姐,你看那里,像不像一幅画?”
  徐念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株姿态清逸的石榴和一块造型玲珑的山石恰被走廊的廊柱和廊檐框在其中,看上去便似一副天然的画卷。
  “果真。三郎你真是独具慧眼。”徐念安欢喜道。
  “只要愿意用心去看,处处皆可入画。”赵桓熙带着她一边游园一边指了好些景色给她看,都是需要从特定的角度去看才会越看越美之景。
  “这便是你们作画之人特有的技艺吗?你特意练就的?”来到湖边一座名为观鱼亭的凉亭里,徐念安看着在深浓浅绿的背景里白得像尊玉娃娃一样的少年问道。
  “没有去练,我天生就会这样看景,也可能好景色看过难忘,所以才想动笔将它画下来。”赵桓熙从凉亭的台阶旁捡起一颗小石子,举高了手投到湖里,噗通一声,从亭亭如盖的荷叶底下惊出一对羽毛艳丽的鸳鸯。他急忙回身叫徐念安去看。
  两人津津有味地看了会儿鸳鸯洗浴,徐念安对赵桓熙道:“我想了下,要不以后你就上午练字,下午看一个时辰的书,其它的时间用来画画吧。”
  赵桓熙先是一喜,随即又警惕起来,问:“看书?看什么书?”
  “你放心,不会叫你看四书五经的。也不规定你看什么书,你自己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只是觉得,你既爱画画,又有天赋,埋没了太可惜了。可你若要一直画下去,不走出公府,不走出京城的你,又有多少好景色可画呢?”
  徐念安说着,在凉亭里的美人靠上坐下来,赵桓熙忙跟过去坐在她身边。
  “天下这么大,一个人即便能走出去,眼睛能看到的终究还是有极限的。可是就像你说的,用心去看,那是没有极限的。人在家中,要用心去看天下,最便宜的方式,便是看书。就像我,我从未去过江南,但是我心中有一个江南。
  “我心中的江南之春,是‘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江南之夏,是‘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江南之秋,是‘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江南之冬,是‘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①
  “这样的江南只是我从诗中看到的江南一角,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谁又能说,我心中的这个江南,不是真江南呢?”徐念安看着赵桓熙说:“我觉着你也需要这样的江南。也许有一天,你想画江南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抑或多少楼台烟雨中,可是你的眼没见过,若是你的心也未曾见过,那你要怎么画呢?这一辈子,是不是永远都画不了江南呢?”
  赵桓熙听得痴了,一双轮廓精致流光溢彩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徐念安,直到徐念安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冬姐姐,你说得太对了!”回过神后,他便站了起来,激动地在亭中来回走动。
  “之前我母亲为我请的那个教画先生姓冯,我与他的师生缘分虽是短暂,但他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他说,作画,画得好看,只是基本功,画得有神,才是作画的精髓。我一直不能理解,怎样才能让一幅画有神呢?现在我明白了。想要一幅画有神,作画的人先得有神。神从何来?从见识来,从阅历来,从眼界来,从人对此景理解的深度来。没有见识没有阅历怎么办?那就去见别人的见识,去阅别人的阅历!看得多了,自然会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也许我这样想仍是片面,但若是连片面的想法都没有,那还能从何处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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