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几个人不觉都看过去,但见沉浮瘦削的脊背上有很多伤,旧伤,伤口横七竖八早已愈合,但能看出来当初伤得不轻。庞泗惊讶着:“这是什么?”
“谁知道呢,大人从来没提过,”朱正嘟囔着,手起针落,“我们就当没看见过吧。”
银针认着背上的穴位一一落下,随后又划开手腕、脚腕放血,放出来的都是乌沉沉颜色发暗粘稠的血,也不像平常人那样很快凝固,而是没完没了一直流着,朱正紧紧皱着眉头:“这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能撑这么久。”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血流进盆中,簌簌的声响,那血在盆里也并不怎么凝固,透着不祥的暗红色,看着就让人心惊,林正声默默调整着施针的位置,想着这样的痛苦已经熬了整整五夜,一点止疼的措施都没做,今夜更是几倍于之前,到底怎么样强悍的意志,能让沉浮支撑这么久?
朱正听着脉搏,观察着盆里血的颜色,很快叫了停:“不能再放了。”
太虚弱,再放下去,毒性未必致命,血脉不足以支持,倒是要先丢了性命。也不敢用止血的药物,只是清洗干净伤口,用纱布包扎止住,血迹很快洇出来,朱正摇头叹道:“这都受的什么罪!”
林正声忙着在脚心手心扎针止血:“师父,血有点止不住,要不要上止血药?”
“再等等吧,”朱正叹息着,“大人交代过,除非立刻要死,否则不许用任何药物。造孽,真是造孽!”
咚咚咚,大门有人敲响,庞泗匆匆上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周善急切着在外头:“大人呢?我有急事禀报,白苏那边不对劲!”
庞泗不能开门,只道:“大人病得厉害,正在诊治。”
“这可怎么办?”周善搓着手,“大人什么时候能看完?”
什么时候?庞泗向门内看一眼,天知道什么时候。“今晚够呛。”
周善跺跺脚:“怎么赶得这么巧?”
他没了办法只能离开,庞泗感叹着唤过王琚:“果然又让大人料到了,你悄悄跟过去,依计行事。”
这一切,沉浮都不知道,意识仿佛在虚空中飘荡,几次想要离开,又努力着不肯离开,在一片空白之中,他仍然牢牢记得,他还有事没做完,他不能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白的意识里一点点填进去东西,沉浮模糊听见说话走动的声音,感觉到热热的空气,最后,看见了模糊的亮光。沉浮努力睁开眼睛。
“醒了,”朱正一跃而起,“大人醒了!”
沉浮摸索着,手撑住竹榻边沿,想要起身,可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并不能起来。默默又躺回去,定了定神:“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胡成抹着眼泪说道。
申时,他是丑时失去了意识,那么,整整昏迷了八个时辰。他果然命硬。
“相爷喝点参茶吧,”胡成同着庞泗扶起他,送上参茶,“宫里来人问过五六回,小的照相爷的吩咐,都说是风寒。”
温热的茶汤抿进口中,沉浮点点头。
风寒的说法是一早就交代好的,除了朱正、林正声,还有胡成这种贴身服侍的人,庞泗这种心腹亲信,其他人,他并不准备透露实情。他在左相的位置上,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朝堂震荡,事事都得谨慎。
“今天就停一天药吧?”朱正守在边上听脉,试探着说道。
眼看人已经这样了,再吃药,谁知道会不会把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又送回去。
“继续。”沉浮喝完了参茶,“取药来。”
不能停,他撑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得到最好的药性,停下一天,也许就会对药性造成不可逆转的改变。
朱正只得取了药来,以往沉浮都是自己放血,此时手软得拿不住刀,只能交给朱正:“你来。”
刀尖深入,鲜血流出,朱正低着眼皮,觉得心里揪着紧着,眼看着沉浮眼睛不眨的,合着血将那丸药吞下。真是,造孽呀。
房门又被敲响,马秋来了:“大人醒了吗?”
“醒了。”沉浮擦掉唇上的血,“什么事?”
“陛下今晨下旨,调易安驻军增援西州。圣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出。”
沉浮漆黑的长眉慢慢拧紧。
第76章
圣旨一早就发了出去, 谢洹看着沉浮,解释道:“本来是想再等两天看看情况,可昨晚上太后突然来了。”
来了就不走, 红着眼圈默默坐着也不说话, 谢洹知道她在等结果,若是亲生母子, 有些话还好说些, 偏又不是亲生,顾太后背后又是顾家那帮世家老臣,再加上李国臣挑头坚持调兵,到最后谢洹也只得应下,即刻调易安驻军前往救援。
沉浮思忖着。后宫不得干政, 所以顾太后必定不会说什么, 她只需要表明态度, 向谢洹施压。雍朝以孝治天下, 调兵救援本身也挑不出毛病,若是谢洹坚持不发兵, 极容易落人口实, 如此情形之下,发兵也在情理中。“易安岐王府那边, 须得加强戒备,以防有什么动作。”
易安驻军一大职责就是监视王府,如今调走了大半兵马,
“已经安排了。”谢洹道。易安驻军在明,暗地里也还有人盯着, 谢勿疑又不在家, 至少眼下看来, 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差错,“圣旨传到易安还需要两天,这两天里,说不定姜侯已经扭转局势,到时候立刻就让易安军回防。”
谢洹想着昨夜的情形,轻笑一声:“这样也好,昨晚上那么一闹,起码让朕知道李国臣的屁股歪在了哪里。”
承平日久,世家这股势力越来越尾大不掉,是以从先帝开始就一直暗地里削弱,譬如顾家,这些年手里的兵权被拿走的差不多了,顾炎如今是顾家唯一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若是他这次败了,顾家就要彻底退出权力中心,也就难怪顾太后昨夜发急。
他知道这些世家不会乖乖退出,是以一直弹压着,这两年里各处也算老实,但昨夜这一出,委实有点出乎意料。谢洹道:“等这场仗打完,朝堂之上,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沉浮想的,却是那道发出去的圣旨。君无戏言,若是这两天里姜遂扭转颓势,易安军倒是可以回防,但兵卒只要动了,就一定有下手的机会,也许谢勿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顾太后与李国臣昨夜的举动也是疑点重重。昨天谢洹收到急报后直接从外苑赶回来处理,他们这些重臣也都是直接赶过来的,按理说李国臣没机会与顾家通气,但昨夜未免太凑巧了些。“查查军报来的路上,有哪些人可能得知。”
“你是说,顾家可能事先得了消息?”谢洹收敛了笑意。军情要务,从来都是直接送达天子,若是顾家敢在这上头动手脚,盯着的就不可能只是顾炎手里那点军权了。“顾家有那么大胆子吗?”
半晌,听见沉浮道:“晋王亦是先帝嫡子。”
谢洹心中一凛。他是先帝嫡长子,出身地位和能力都无可挑剔,承继之事来得理所当然,这些年里那些兄弟们也都安分,晋王又才六岁,所以先前,他并没有往这上头想:“朕这就让人去查。”
疑心一起,顿时刹不住,谢洹思忖着:“就从串联举荐顾炎那批人入手,彻底查一批下来,等这场仗打完再办顾炎一个贻误军机的罪名,太后也挑不出毛病。浮光,你盯着李国臣……”
说话时一抬眼,顿时有些说不下去了。眼前的沉浮眼窝凹陷,脸色灰白,嘴唇却又是格外深的暗红,大热的天气里他穿的严严实实,袖口和领口都扣得很紧,仿佛极是怕冷怕风的样子,他虽然一直都是偏于清瘦的身形,但眼下已经不能说是清瘦了,简直能用憔悴支离来形容。
谢洹把一肚子公事都咽了回去:“浮光,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风寒。”沉浮不想多说,岔开了话题,“昨夜白苏也有异动,臣觉得这几件事可以并做一案处理。”
白苏,一个卑微医女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谢洹点点头:“朕来安排,你别管了,这几天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你也别上朝了,安心在家养病吧。”
不等沉浮说话,立刻唤过王锦康:“送沈相回家休息。”
沉浮出宫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刑部。
方才在谢洹面前他的话并没有说完,白苏那边并不仅仅是有异动,昨夜丑时前后,他毒发最严重的时候,白苏死了。
更准确的说法是暴毙,与那个死在那间牢房的刺客一样的症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周善连夜求见,他昏迷中无法接见,尸体便按着惯例锁进敛尸房,等待仵作验尸,可一大早仵作赶到时,尸体不见了。
周善躬身站着,惭愧着不敢抬头:“下官亲手验过,的的确确没了呼吸,当值仵作刘树也验了,确认白苏死亡后送进了敛尸房,下官指派狱卒李武和张兴在门外把守,哪知早晨开门时,尸体不见了。下官失职!”
半晌,听见沉浮问道:“昨夜当值狱卒,仵作,还有李武、张兴,事发后有没有碰过面?”
“没有,”周善忙道,“出事后下官立刻将他们分别关押,没有串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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