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有片刻静默,少顷,姜知意抬眼, 看他一眼。
她没有回答, 神色中也没什么嫌恶怨恨, 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了眼。
毫无波澜的目光,平静到了极点,好像看路上的陌生人,屋檐下刮过的风,或者庭前飘落的树叶。
沉浮突然恐惧到了极点。他宁愿她恨他厌憎他,那样至少,他与她还有些瓜葛有些关联,他在她心里总还是有点位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是好是坏,是关切还是恶意,都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了。
喉咙堵得死死的,沉浮努力透了一口气:“你的病因我正在查,你放心,我很快就能查到……”
姜知意又看他一眼,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林凝却紧张起来,难道真像先前推测的那样,与白苏换掉的药有关,他在查白苏?
想问,当着谢勿疑的面又不好问,听见谢勿疑温润的声音:“沈相。”
沉浮回过神来,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你方才说,老太妃什么事?”谢勿疑俊雅的眉目隐含悲意,身体向前微微倾斜,显然十分关注。
“太医院院判李易涉嫌隐瞒老太妃病情,目下正在审理。”沉浮斟酌用词,观察着他的反应,“老太妃不幸薨逝,也许与先前隐瞒病情,耽误医治有关。”
沉浮怀疑这一切都是谢勿疑设下的局,然而眼下,他还需要证据,确切的,能够将疑点与谢勿疑联系到一起的证据。
“什么?”谢勿疑怔了下,丹凤眼上扬的眼尾慢慢染起浅浅的红,声音染上了哑,“怎么会有这种事?”
姜知意连忙起身,林凝也站起来:“殿下请节哀。”
“坐下吧,无妨,”谢勿疑点点手,在悲痛之下依旧保持着温润宽和的风度,看向姜知意,“姜姑娘请坐,你如今不比平常,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
姜知意默默落座。有孕以来她极少与外人见面,尤其是岐王这样身份尊贵的陌生男子,此时听他口中说出关切她身体的话,难免有几分不自在,只是微微低着眼皮。
沉浮发现她颊边有些极淡的红。若不是极熟悉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面皮薄,很容易害羞,方才谢勿疑虽然说得婉转,但都听的出来是说她有孕在身不方便,她大约是很不自在。
沉浮觉得酸涩,甚至是妒忌。谢勿疑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句话就能让她情绪有这些变化,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中都是不相干,她连一丁点儿情绪也不再分给他了。
分明从前,她满心满眼全都是他,他短短几个字,就能看见她欢喜,看见她羞涩,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爱他。眼下,都没有了。沉浮在袖子里攥着拳,茫然悲怆的情绪涌上来,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往何处去。
“那个李易,”谢勿疑定定神,“为何要那么做?”
沉浮纷乱的思绪努力拉回来:“正在查,不过。”
他低眼,黝黑的眸子看住谢勿疑:“太医院的医女白苏极可能是李易的同谋,我已拘押白苏,正在审问,想来不久就能给王爷一个交代。”
“白苏,李易,”谢勿疑哽咽着声音,念了两个人的名字,“老太妃宽厚仁慈,一生与人无争,万万想不到竟然会遇上这种事。查察之事就拜托沈相,若是有什么进展,立刻报我。”
沉浮看不出什么破绽,他的神色反应,的确是为人子者乍然听说母亲亡故另有内情时的震惊和哀伤,他并没有表现出对白苏的关注,一切都自然极了。
但,消息他已经亲口告知,李易或者是小卒,白苏身上的谜团却扑朔迷离,若真如他推测那般,谢勿疑不可能坐视不管。
灭口或是救人,只要一动,撕开的口子就越来越大,再也刹不住车。
“真是抱歉,”谢勿疑抬头,看向林凝,“原本是想看看府上的围墙进度如何了,没想到竟让夫人和姑娘跟着听见了这些事情。”
他脸上是诚挚的歉意,林凝起身谦逊不迭,沉浮看着姜知意。
她也站起来了,一只手搭着椅子扶手,目光有些淡淡的忧伤。他想她多半是为了周老太妃难过,她不知道内里那些盘根错节的纠缠,她只是本能的,因着自己柔软良善的心,为别人的不幸难过。
她总是这么纯粹,真挚。不像他,有无数肮脏的算计,先前既不能珍惜她的真心,如今又为了那些算计,连累她难过。
这一刹那,沉浮自惭形秽,觉得不配站在她面前,恨不能钻进地缝里,或者有天火降下来将他烧化了烧成灰,那样也许能干净些,可心里最深处又舍不得,想留在她身边,想让她柔软的眼波看一看他,洗涤他满心的肮脏。
“快坐吧,我说过,姑娘不必拘礼。”谢勿疑微微欠身,向姜知意点点头。
姜知意这才坐下,偶一抬眼,沉浮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他站得笔挺,像孤直的竹,姜知意转开脸,有些想走,然而谢勿疑不曾发话,也不能随便告退,倒是不如一开始求见时,她就回避了。
那时候想着她也没什么可回避的,总不见得从今往后他去哪里她就要躲着,只不过眼下谢勿疑在,说的又是这种宫廷隐私之事,姜知意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听见谢勿疑温润的说话:“齐浣,你去为姜姑娘诊脉吧。”
姜知意抬头,对上他意态优雅的丹凤眼,他向她颔首致意:“姑娘先去吧,若有什么需要,打发人知会我就好。”
姜知意知道,他是看出来她的不自在,才以诊脉为借口让她退下,默默福身告退,沉浮立刻上前:“听闻齐大夫医术超群,能否让我观摩一下?”
姜知意皱皱眉,余光瞥见谢勿疑站起身:“夫人,今天我叨扰良久,也该回去了。”
他看向沉浮,道:“关于李易之事,请沈相随我去外苑那边详谈吧。”
姜知意退进房中,回头看时,谢勿疑带着沉浮走出了厅堂。姜知意知道,他是怕沉浮继续纠缠让人不安,所以才以详谈为名,带走了沉浮,这样心细有宽和的人,在皇亲中,属实是少见的了。
沉浮走出厅门,在门槛处,忍不住又向后回望。
他知道谢勿疑此举是为了支开他,他不舍得走,然而也不能不走,她出来这么久肯定很累了,他实在可恨,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让她不自在。
门内隐约露出樱色裙子的一角,一闪就看不见了,这一别,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加更奉上~
第63章
沉浮从外苑出来后, 直奔万隆冰库。
与谢勿疑的谈话并没有多少进展,不过他留意到,外苑的翻修已经接近尾声, 距离谢勿疑搬进来的日子不远了。
从今天谢勿疑的举动来看, 他对姜家的亲近之意很明显,在姜知意面前尤其谦和关切。
姜遂在西州经营多年, 德高望重, 姜云沧既是难得的悍将,更是谢洹的左膀右臂,西州位置险要,一边是与坨坨的国界,一边毗邻易安, 谢勿疑若想有什么举动, 必须拿下姜家父子。
骏马四蹄如飞向前疾奔, 沉浮心思不定。
姜遂三朝老将, 忠心耿耿,可姜云沧这个人, 他始终有些疑虑, 尤其是他与谢勿疑那次隐秘的见面。谢洹看样子事先并不知情,而事后, 姜云沧也不曾上奏,竟是把事情隐瞒下来了。
姜知意与这个兄长很是亲近,那两年里每个月都会给姜云沧写信,每一封他都截下来查过,内中说的都是些日常琐碎之事, 大部分与他有关, 他几时起几时睡, 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她新近又给他做了什么东西——
沉浮勒住马,心脏那种拧着攥着的疼又开始了。是的,曾经她每一封信,写的都是她。曾经他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
如今,她看着他时,只不过像个陌路人。
是他的错。他从不懂得珍惜。他暗地里检查她寄出去的每一封信,他甚至还疑心她会私自向姜云沧透露朝廷的动向,他不让她进书房,所有公务相关的东西他从不让她碰。
她都默默忍下了,因为爱他。他是真的眼盲心盲,那天白苏进书房时,他把作为诱饵的卷宗放在白苏面前,她那样平静淡然的神色,他就该意识到,她已经心死,再不爱他了。
马匹停得久了,咴咴的打着响鼻,沉浮松开一点缰绳,让马匹行在大道上。
他罪无可恕,无可分辩,他辜负了她那么多年纯粹真挚的爱意,他活该如今求而不得,生不如死。但他还不能死,她还没有脱离危险,他必须尽快找到真相保她平安,保她心爱的孩子平安,从今以后,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她。
沉浮加上一鞭,马匹如飞般走了,沉重的思绪绕过情缠,回到公事上来。
姜云沧对她,明显已经超越了兄妹之间正常的关注,姜云沧是姜家唯一一个不在盛京出生的孩子,他已经派人前往云台调查姜遂夫妇在那边时的情形,假如姜云沧不是她的哥哥……
炽热的风刮在脸颊上,有些尖锐的疼。假如姜云沧不是她哥哥,姜云沧对她,远比他对她好得多。而她从来也都信任依赖这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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