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真的,喝了好多了,那些可怜的鹿。姜知意低低叫着疼,断断续续喝着,时间过得好慢,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永远看不到头,然而终于,听见稳婆欢喜的叫声:“生下来了!”
哇。婴儿的哭声响亮有力,霎时将所有的嘈杂都压了下去。姜知意说不出话,极力想睁开眼,听见林凝哽咽的声音:“意意,是个男孩。”
是男孩吗?也好,姜家是武人,男孩子有用武之地。姜知意想看看孩子,更想抱抱他,可一点儿也动不得,意识发着飘,越来越远,仿佛升到了半空里,到处都是朦胧不甚明亮的光。
他在哪里呢。他明明说过要陪着她的,为什么食言了。
飘忽的末尾,听见稳婆在叫:“不好了,乡君出血了!”
厢房里。最后一个罐子放在床边,朱正抖着手探了下鼻息,还有点温乎乎的,沉浮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当,朱正扔掉匕首:“算了算了,应该也够了。”
“姑爷,姑爷,”门外头陈妈妈在唤,“您没事吧?”
朱正不敢开门,沉浮交代过,不能让她们发现,更不能让她们知道他会死。耳听着陈妈妈一直在敲,直到有丫鬟来叫她:“妈妈快来,姑娘流了好多血!”
朱正吓了一跳,脑子里立刻蹦出来发黄的书页上那一句话:临蓐易早产难产,血崩而亡。
这毒,竟如此毒,明明已经喝了那么多心头血,人都快死了。
空荡荡的屋里突然响起人声:“继、续……”
朱正一惊,是沉浮。
他已经昏迷了那么久,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唇白得像纸,天知道他怎么还能说话。
也许,是听见外面说姜知意出血了吧。朱正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坊市间的怪谈,道是人刚死的时候魂魄会一直徘徊在最关切的人身边,甚至会因为过于强烈的关注,短暂回到身体里,完成没完成的意愿。
目光瞥见沉浮灰白的手指动了动,幅度极小,似是在找什么,朱正想,大概是在找匕首,他怕他不忍心下手,还想自己来。
事已至此,若是再犹豫,就白白牺牲了。朱正一横心,捡起匕首拿沸水冲了,揩抹干净,照着先前的伤口,扎了下去。
沉浮一动不动躺着,连正常的肌肉反应都没有,朱正见过死人,知道这是濒死的表现,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双双握住,保持着准头。
血流得极慢,取了那么多,应该不剩下什么了,朱正屏着呼吸,听见沉浮极低的,拼尽最后力气吐出来的字:“压……”
他要他按压心脏,挤出最后的血。朱正抖着手,将漏斗边缘贴上去,右手用力向心脏压下。
产房里。眼前的白光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明亮,姜知意漂浮着,觉得解脱,又觉得不舍。
她还没看见孩子呢,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哭得那么响亮,肯定很健康,她多想抱抱他,亲亲他呀。
也想阿爹,想哥哥。想看看他们,看看西州。
茫茫的白光中仿佛出现了城池的轮廓,姜知意无声唤着:“阿爹,哥哥。”
西州,七凉原。
两人两马错身而过,姜云沧长刀重重劈下,轰!铁塔似的坨坨将领连人带马被拦腰劈开,重重摔在地上,血从半空洒下来,溅湿姜云沧的头脸铠甲,姜云沧没有停,催马上前,手中刀急如闪电,飞快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他没有走,他留下来,带着他的同袍弟兄,打这最后一仗。
他食言了。他说过要永远守护她,可他没有做到。眼里充着血,牙齿咬得露出颌骨的形状,姜云沧长叫着再挥出一刀,同时砍翻两个坨坨人。
他不能走,他知道顾炎不行。这一仗他来指挥,麾下的弟兄们不会有太大伤亡,可若是换了顾炎,谁知道几人死,几人残。
他不怕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可这些弟兄们的性命,他做不得主。
姜云沧吼叫着向前,如疯狂的兽。顾炎来得实在太巧,他刚刚收到她的消息,顾炎就来了,就好像是为了让他放心离开似的。可他不能走,上次他不在,顾炎把西州败成那样,连父亲也差点陷入绝境,如今父亲还在城里养伤,城里还有数万百姓,城外还有这么多西州将士,他身后,还有信任到把性命交给他的骑兵营弟兄。
他不能走。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情爱,放弃身为将领,身为军人的责任。
可是意意。姜云沧血红着双眼。意意。
“杀!”姜云沧大吼一声率军向前,所到之处坨坨人像收割的稻杆一般成片倒下,玄色铠甲被血染成深红,乌骓的鬃毛上凝着血块,耳边响起西州金鼓的声音,姜云沧看见了西州军猎猎的战旗。
他与大军合兵,七八万坨坨人只剩下最后数千,被分成几块牢牢包住,覆灭只在顷刻。
这里,已经没有需要他牵挂的事了。姜云沧一刀砍翻最后一个坨坨将军,向黄纪彦高喊一声:“剩下的交给你!”
拔马向着西州的方向,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脸上的血凝成了冰,姜云沧胡乱抹一把。意意。我来了。
若你平安,我用余生守护你。若你有事,我陪你一道,绝不让你孤零零的一个。
产房里。姜知意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想离开,恍惚中,却好像有人一直在唤她,意意,意意……
是谁呢。她听不出来,想不清楚,飘忽的速度慢了些,舌尖突然尝到了腥热的滋味,有温热的东西送在唇边,姜知意本能地咽了下去。
是鹿血。有好多鹿血啊。
身体一点点变得实在,疼痛的感觉一点点回来,耳边那些嘈杂的响声也一点点回来,姜知意听见林凝在哭:“意意快醒醒,意意乖,快醒醒吧,孩子在哭呢,孩子找你呢。”
孩子,她的孩子。姜知意用尽全力吞咽着,血腥味充满了口腔。她还有孩子呢,她怎么能抛下他,让他孤零零的一个留在世上。
飘忽的感觉越来越远,疼,但是真实。姜知意努力着,从无数嘈杂中分辨出了那道稚嫩的,让人听见就生出欢喜的哭声,是孩子,她的孩子,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孩子在找她。
眼皮沉得厉害,姜知意努力想抬起来,偏又抬不起来,林凝还在喂她,无穷无尽的血,那些可怜的鹿,它们的血变成了她活下来的机会。
许久,姜知意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能睁开一点,狭窄的视野里看见白里泛着微红的皮肤,毛茸茸的头发,孩子闭着眼睛,哭声响亮。
孩子,她的孩子。姜知意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恍惚中林凝抱着孩子送来,娇嫩温暖的脸贴上了她的脸。
她的孩子,好软啊。姜知意紧紧贴着,舍不得动,也动不了,余光瞥见封闭严密的房间,沉浮还是不在。
厢房里。朱正茫然地坐在床沿上,手伸出去,却探不到沉浮的呼吸,身体还有温度,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最后的余温,就快没有了。
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沉浮一个字一个字亲笔写的,他说过,如果他死了,就交给姜知意。现在就交过去吗?朱正迷茫到了极点。还没死,可没了血的人,要怎么救?
“朱太医,大人呢?”庞泗在外面疯狂敲门,“齐浣招了!”
第98章
姜知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每次醒来总能看见孩子偎在身边,软软暖暖的一小团,看见林凝和陈妈妈守在跟前喂汤喂水, 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有一次黄静盈来了,坐在跟前轻着声音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她累到了极点, 发不出声音,连笑一下都难,只是半闭着眼睛,似梦似醒。
明明所有的人都在,却总觉得少了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脑子太沉太乱, 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要睡着时听见林凝叹息的说话:“也不知道沉浮……”
那些久远的, 纠缠反复,几乎有些忘了的人和事突然涌到心头, 现在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沉浮。他一直没有来呀。她总是等不到他。
应该是失望的吧, 可这会子太累,姜知意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林凝掖好被子, 拿热毛巾细细给她擦干净了手脸,这才掩上门退到外间去,安神香焚得幽沉,丫鬟们都退出去了,林凝低着声音问陈妈妈:“沉浮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等她安顿好姜知意和孩子出来, 沉浮已经被丞相官署的人接走了, 轿子直接抬进内院接的人, 丞相卫队四下里围得严实,侯府的人一点儿内情也不曾瞧见,是以林凝到如今,也不知道沉浮到底怎么样。
她先前还存着侥幸,觉得沉浮行事一向滴水不漏,他既敢取血,必是有把握的,然而时间过去了两天,沉浮始终没有露面,也不曾遣人报平安,林正声过来诊脉时又支支吾吾不肯说内情,林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沉浮那么惦记姜知意和孩子,若是没事,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林凝道:“你今天过去问了吗?”
“去了,一大早我亲身去了一趟,没用,他们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陈妈妈这两天已经跑了几趟,沉浮没有回相府,一直在官署待着,陈妈妈找了胡成,又找了庞泗和朱正,谁都不肯吐露半分,“我想进去看看姑爷,他们也不许,就说没事,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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