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喧闹着,说话的声音依旧听不真切,姜知意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看见沉浮腰弯得很低,凑上来在耳边:“回屋里吧,外头冷。”
呼吸拂着耳朵,找不到确切位置的痒,姜知意偏开脸点了头,扶着扶手想要站起,沉浮先一步扶住了她:“我来。”
这些天他天天过来陪她散步,这些事已经做得惯熟,扶着她慢慢起身,将蔽膝撤下放在椅子上,待她站定,这才迈步往前。露台并不高,向下只有两个台阶,阶上铺着防滑的红毡,沉浮稳着步子,看见姜知意小幅度的抬着脚,向下走去。
肚子高高隆起,沉浮总有些错觉,觉得她腿脚动时,膝盖几乎要蹭到肚子,下意识地扶紧了:“小心些。”
透过厚厚的冬衣,姜知意模糊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嘭,又有烟花在头顶绽开,这么多年里,这是他第一次,陪她看烟花。
原来是这般滋味。
越过中庭向内走去,烟花的声音有片刻停歇,听见他低低的说话:“你饿不饿?”
姜知意不饿,恍惚想起他来的时候仿佛问的也是这个,便道:“你吃了饭不曾?”
沉浮还不曾吃饭,原不想说出来给她添麻烦,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又改了:“不曾。”
听见她软软的回应:“厨房今晚不熄火,你吃点垫垫吧。”
吃的是馎饦,雍朝的风俗,所谓冬馄饨年馎饦,清鸡汤煮了,连汤带水吃下去,从里到外都是暖的。沉浮很快吃完一碗,抬眼时看见姜知意看着外面出神,忙问道:“怎么了?”
“也不知道阿爹跟哥哥今晚怎么过的,”姜知意望着窗纸上不时变幻的色彩,想着遥远的西州,“有没有吃馎饦?”
千里之外,坨坨草原。
姜云沧拽开酒囊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明日一早出发,横穿角河,从背后突入右车王部,活捉金仲延!”
他孤军突入,已经与西州断绝了音信,然而前几天袭击坨坨王帐时从坨坨人口中得知,右车王率部攻打易安,金仲延便是向导,姜云沧决定趁机偷袭右车王老巢,逼右车王回撤,活捉金仲延。
山体的阴影中,将士们沉默地做着手势应答,偶尔有战马打个响鼻,卷在风声里,听不见了。
夜色漆黑,风霜如刀,姜云沧咕咚咕咚又灌下几口烈酒:“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除夕。”边上传来黄纪彦的回应,他靠着山石坐着,颌下长出了胡子,已经有了军中男儿的粗犷,“我每天都算着呢。”
他眺望着盛京的方向,带着悠远的笑:“也不知道这时候,阿姐她们是不是在吃馎饦。”
是啊,以往过年时他们都会回家,一家子团圆,吃一碗热乎乎的馎饦。姜云沧心中涌起柔情,除夕了,再有二十几天,她就该生了。这一个多月他辗转纵横,将坨坨搅成了一锅粥,王庭、左贤王部、南臣王部,坨坨几股主要力量一一在他刀下撕碎,起初还记得斩首的人数,到后面已经不再记了,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些解决掉坨坨人,早些回去,陪她。
将酒囊抛给黄纪彦,姜云沧低着声音:“解决掉右车王就回兵,与父帅合力,干掉剩下的军力!”
少则十天,多则十三四天,这一仗就能结束,回去时正好赶上陪她生产。这一次他下手极狠,几乎杀光了坨坨一半少壮,至少一两年里西州会安稳和平,他也能放心留在她身边,陪着她,陪着孩子。
虽然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可憎的沉浮,但只要是她的孩子,只要她喜欢,他会像对待亲生一样,好好养大这个孩子。
“好,”黑暗中传来黄纪彦的回应,他也灌了一大口烈酒,“早些干掉坨坨人,早些回去!”
二更近前,沉浮等着姜知意睡下,这才回了相府。
门前的横街上正有傩戏经过,看戏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轿子停在道边暂避,沉浮出轿,站在路沿石上向府门前眺望。
他身量高,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很快看见相府门前的明瓦灯下空荡荡的,赵氏并不在那里,胡成带着人慌里慌张四下乱挤,仿佛是在寻找赵氏。
沉浮穿过人群来到门前,胡成一抬头看见了,急急说道:“刚刚傩戏过来时四下一挤,把老太太挤到人堆里找不着了。”
赵氏有了年纪,若是挤到踩到难免伤筋动骨,丞相卫队由庞泗带着立刻四散寻找,沉浮站在台阶最高处四下一望,隔着远处戴着钟馗面具的傩戏人,看见了赵氏深青的衣角。“在那里。”
庞泗踩着墙头追了过去,沉浮仰着头,看见赵氏边上人影一晃,一个戴着老翁傩面的朱衣男人钻进了人群。
背影依稀有几分眼熟,待要细看,人群一挤,早看不见了,没多会儿庞泗几个护着赵氏回来,小心翼翼解释:“人太多了看不见,我想着往花池子边上挪挪,结果让他们挤到对过去了。”
她低着头,局促不安,沉浮淡淡问道:“方才你旁边那个戴傩面的,是谁?”
“没有啊,我不认识,挤得我头都晕了,谁知道旁边是谁?”
锣鼓声渐渐远离,傩戏往前面去了,沉浮低头看着他,半晌:“回去吧。”
赵氏老老实实进门去了,沉浮叫过庞泗:“去找一个穿朱衣,戴老翁傩面的人。”
回到偏院时,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屋角的炭盆烧得正暖,衾枕被褥依旧是从前的旧物,这是他吩咐过的,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只能洗,不能换。沉浮将贴身带着的桑菊香囊和那方旧帕子都取出来放在枕边,解衣躺下。
东西放了许多年,已经旧得狠了,衾枕间残留的香味也不剩下什么了,沉浮安静地躺着,想着今夜她不经意向他流露的笑容,眼角不觉扬了起来,有这笑容,至少今夜,他能得一枕安眠。
翌日天不亮便起床离家,元日大朝会,照例是冗长繁杂,散朝时已经过午,沉浮乘着轿子往侯府去,听着庞泗的回复:“昨夜戴老翁傩面穿朱衣的有四个,其中一个,是沈爵爷。”
沈义真。沉浮面色一寒。
第93章
正月初二一大早, 沉浮来到清平侯府门前。
雍朝的习俗,出嫁的女儿要在这天与夫婿一道回娘家,带上节礼孝敬父母, 并在家里吃一顿饭。成亲那两年里沉浮每年也都陪着姜知意回来, 但都是靠近午前才到,从不曾这么早。
更不曾带过这么多节礼, 仆从跟在后面抬了满满六抬, 每个箱子都裹着红绸装饰着彩球,是新年里应景的喜气。
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置办,从前这些事他并不曾做过,所有应酬礼节都是姜知意打点,就连回娘家也不例外。她自己置办节礼, 安排回去的一切, 他只是陪她应个景, 她欢欢喜喜与家人说话时, 他通常一言不发等在边上,每次饭一吃完, 立刻就走。
他能看出来她的失落, 但他从不曾安慰过。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穿过垂花门再走几步就是正房, 沉浮前脚进门,立刻往屋里望去。
为着散炭火气的缘故,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沉浮从缝隙里看见姜知意坐在桌前与林凝说话,步子不由得快起来, 三两步走上台阶, 不等丫鬟动手便自己打起帘子:“意意。”
姜知意转过脸来。今天日子特殊, 他们已经和离,按理他不该来,但方才下人们通传时林凝没有拦,如今人都到了,也只好点头示意。
沉浮能看出来她神色比平常冷淡,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奢求更多。当先进门,招呼着仆从把节礼抬进来,又指着其中两箱说道:“我带了些孩子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姜知意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沉浮连忙打开一箱,全是婴儿的衣服、鞋袜、围脖、帽子之类,因为不知道生男生女,便两种都备了许多套,材料选了极细软轻密的棉、绢、丝,外面穿的衣服颜色鲜艳,花样精致,贴身穿的颜色素淡些,没有绣花,沉浮解释道:“我问过乳娘,小孩子皮肤娇嫩,贴身穿的衣服最好不要颜色太多的,不要绣花钉珠,免得伤了皮肤。”
这些避忌姜知意也知道,就连衣服也早就备了许多套,都是不缺的,然而他如此殷勤,再想到以他的性子竟能一件件安排这些琐碎细致的事,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沉浮打开第二箱,满满的全是各样玩具,婴儿时期玩的布偶、拨浪鼓、摇铃、小皮球,再大些玩的锡制桌椅、七巧板、九连环、毽子,一样样装得整齐,倒像个小小的杂货铺。
姜知意随手拿起一个摇铃,打磨光滑的木头手环上嵌着三个圆溜溜的银铃铛,稍稍一晃,清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沉浮忙又从箱子里拿起一个给她看:“还有个能挂起来的。”
精巧的架子上缀着几串铃铛,架子两端都有榫卯,可以固定在床边:“安在床上或者摇篮上,孩子手能摸,脚也能蹬,方便玩耍。”
姜知意伸手拨了下,小小的铜铃铛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悠悠荡荡,绕得她心思也有点恍惚,只是出着神。
“还有这个,”听见沉浮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了递过来,“在佛前供过的,图个吉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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