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暗恼自己怯懦。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难道就一辈子被他困在金笼子里么?
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又怎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主意拿定,她叫来木蓝细细商讨了一番,尔后便在屋中等他。
一直到晌午时分,桓羡才从县衙中回来。
“还没吃饭?”
他略显惊讶地看着桌上初摆上的香气四溢的饭菜。
“想等你不行吗?”薛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似乎还是为了昨夜的事置气。
略微静默一息,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在谢家的时候,阮伯母就是这样等谢伯父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瞄了眼她不安绞着衣角的十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给他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桓羡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喝?”
“这酒,应当等到你我大婚的时候再喝。”他按下她执杯的手。他知道她酒量一向不好。
“可是我想喝。”薛稚却固执地说,“哥哥是不是不信我?”
说着,还不及他阻拦,便将斟给自己的那杯果子酒一饮而尽,玉脸飞红,被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这样可以了吗?”她似赌气地质问。
桓羡叹口气,指腹轻擦去她红唇上遗留的酒液:“你这又是何必。”
“我只是觉得,哥哥好像在怀疑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又红了眼眶,凄凄哀哀地,以帕拭泪。
桓羡视线落在那尊铜鹤酒樽之上。
此酒樽内部大有乾坤,若樽中酒满,则尊内用以装酒的酒瓯不偏不正。若酒不满,便会发生倾斜。
她应当是先行在樽中下了用曼陀罗炼制的麻沸散。倒出第一杯后,内部酒瓯就会发生偏斜,混合药效。
失神不过很短的一瞬,他伸手端过,在薛稚略显紧张的目光里将杯中酒端起,小饮了半杯后,剩下的则全倒在袖中。
略过了半刻钟后,他倒在了桌上。
薛稚长松一口气。
芳枝已被提前遣走,她关上门,将人扶到榻上休息,随后迅速换了一身提前备好的侍女装扮,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驿馆的后院门处,木蓝已经换好了驿馆杂役的服饰,正在等她。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带了些碎银子作为盘缠,预备出城后找处集镇另行置办——为着这一天,她已提前背下了整本洛州及其周边州郡的舆图。
眼下正是饭点与换防的时候,连冯整和伏胤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都很顺利,二人称是去集市上购买公主爱吃的糕点,顺利自后院门离开。
初春的细雨绵如柳丝,二人撑伞奔跑在小城烟雨之中,春雨浥轻尘,因天子入驻而被静路的街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木蓝忍不住问:“公主,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先出城再说。”薛稚果决地说。
然而并未跑出多远,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忽然策马自街巷行出,马上人未有撑伞,一双冷漠阴鸷的眼被空濛烟雨浸润出些许虚假的温和。
“皇兄……”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连伞也掉在地上。
“栀栀这是要去哪儿?”桓羡语声淡漠。
他未有带一兵一卒,身侧只有伏胤,一身玄色衣裳即使是在细雨中也有种无声的肃穆,其上龙纹洇湿在濛濛细雨中,扑面而来的压抑。
木蓝早已在旁吓得心惊肉跳,好在陛下并没有看她,目光全然落在薛稚身上。二人就这么隔着烟雨对视,直到片刻之后,他自马上翻身而下,沉着脸撑伞向她走近。
薛稚才升出片刻希望的心忽如流星飞坠。
她流泪往后退着,仍做着无望的挣扎:“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去找他的,我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人而已……皇兄……求您了……”
“为什么呢?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么?”桓羡微笑,于雨中向她步步逼近,“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吗?可你从前不都装得很好吗,为什么,就装不下去了?”
“还是说,栀栀其实有事情瞒着哥哥,害怕事情暴露才想一走了之?譬如……你供奉在开善寺里的那卷《心经》?”
薛稚掩在衣衫之下的双肩狠狠一颤。
她的反应无疑是佐证了桓羡之前的猜想,心间狠狠一恸,又将经文背诵了一遍,烟雨氤氲之下的双目已有隐隐的怒意:“说说,栀栀有什么现世业障,需要借助神佛保你不堕地狱?该不会那个孩子,实际是你杀的吧?”
“不是!”薛稚情绪激烈地反驳。
他在雨中停下,面上怒气有如烟雨晨雾流转:“过来!”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己过来解释清楚!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闻及“孩子”二字,薛稚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哭叫,转头便奔向似轰然大作的疾雨之中。桓羡脸色一青,还不及他指示,伏胤已如飞鹰疾驰而下,挡住了薛稚的去路。
眼前是伏胤,身后是步步逼近的他。薛稚急得泪如珠散,全混在浸润着淡淡杏花香气的细雨中。她绝望地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身前越来越近的男人,依旧喃喃念诵着求他放过之辞。
咫尺之距,他沉着脸欲将她伸手拽过,偏是此时,身后忽然寒气大作。伏胤焦急地惊呼道:“陛下小心!”
道旁低矮房檐后忽如春燕飞出许多刺客,寒芒在雨中有若银龙乱洒,他下意识将妹妹攘进怀中时,左肩上已遭人重重一击,鲜血霎时喷涌,在雨中挥洒如落樱。
桓羡吃痛地闷哼一声,倒在了薛稚肩上。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有一更叭~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老天给你机会不要,就会遭受惩戒。
发愿文:引用改编自龙门二十品里的碑文+井上靖《敦煌》+明神宗荣妃发愿泥金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57章
那伙刺客来得突然, 兼之心系薛稚,桓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剑, 袍服俱裂。
他迅速反应过来, 揽着妹妹侧身一躲,一面掩护着她朝后退,一面忍着剧痛拔下腰间佩剑扔给她:“拿着!”
那剑看着轻, 实则非也,薛稚双手握剑也几乎握不住, 所幸伏胤此时已冲了过来,挥剑斥退近身缠斗的几名刺客。
对方人数不少, 约莫十数名刺客。好在此处距离驿馆不远, 伏胤一声哨响,街巷中不久便冲出数名负枪荷箭的羽林卫, 同刺客扭打在一起。
局势顷刻便被扭转,他用未受伤的手环着薛稚退到角落里, 受伤的左肩上鲜血如蛇蜿蜒, 丝毫未有在意,俊眉冷目冷冷盯着厮杀的人群:“留活口。”
那柄剑还握在薛稚手里, 她有些担心兄长伤势, 不由担忧地朝他望去。恰逢他亦朝她看来,笑着问:“栀栀想杀我?”
他疼得冷汗如滴, 面上的笑也似狰狞。薛稚凄楚地摇头,丢了剑扯下腰间绢帕替他包扎。
他叹口气:“这都是你做的好事。满意了吗?”
薛稚不敢抬头,绝望地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挑眉:“不然呢?你以为就凭你,走得出驿馆?蝼蚁乌合, 不自量力。”
又被流进伤口的冰凉凉雨丝疼得一嘶:“轻些。”
一场缠斗很快结束。烟雨霏霏, 穿透氤氲不散的血腥之气落在地面, 青石板上雨水混合着血水四散蔓延。
伏胤冒雨命手下人打扫残局,面带惭愧地前来请罪:“属下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他虽下了留活口的命令,然那伙人口中却已事先备好了毒囊,全部自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桓羡略感头疼,视线落在被雨水浇得湿透的妹妹身上,方才的温情脉脉又荡然无存:“把她带回去。”
天子遇刺,非同小可。不过两刻钟,县令与县丞便心急如焚地跑来驿馆请罪。
那一剑刺客砍得极深,薛稚匆忙间的胡乱包扎自是起不了任何作用,待回到驿馆中请了随队的御医重新包扎,原先的绢帕已俱被鲜血打湿,惊心动魄的红。
没人敢问陛下为何会在雨日突然出行,正如没人敢问为何乐安公主同样身在现场。待薛稚换好衣服重被叫进去时,天子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着了件纯白中衣,闭目养神般坐在床上,面色也如身上中衣的苍白。
“说吧,那个孩子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她原先的万千怒气忽都在室中缭绕未散的血腥气中消散,婉婉行至他身前跪下:
“我说了,哥哥会生气。”
桓羡瞄了她一眼,未有扶她:“说。”
“哥哥想的不错,那孩子的确也算是我弄掉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有孕了,用了些手段掩盖了脉象,所以哥哥不知道……”
“那天晚上,也是我故意勾着哥哥……是我让哥哥杀了他,这个答案,哥哥满意吗?”她忽然抬起眸来,眼中已有莹莹水光。
桓羡额筋凛绷,呼吸渐渐急促。
“为什么?”他极力忍耐着涤荡在胸间的怒气,指骨却被捏得咯咯作响,“我就那么让你厌恶?厌恶到不惜伤害你自己的身体?孩子又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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