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夹杂着哭声的疯笑尖利无比,很快被带了下去。薛稚惘然不解,背心却本能地攀上一股寒气,讷讷地睇向兄长。
他脸上漠然如冰,瞧不出任何喜怒,就仿佛李氏临去时的疯言未曾听到一般。薛稚暂未多想,强作镇定地跪下:“乐安多谢皇兄。”
“只是眼下,乐安斗胆还有一件事想请皇兄做主。”
他不语,只是侧眸睇向她。
得他默认,薛稚继续说了下去,胸腔里心跳如密雨响起来:“乐安此番回宫,竟惹出这般大的祸事来,纵为李氏行凶,却也是亡母生前作孽太多的缘故,搅得宫掖不宁,实自惭愧。若可以,乐安想出宫居住,以免扰了太后与太皇太后的清修。”
“你是未嫁之女,此番怕是不妥。”桓羡淡淡开口,“先前让你未嫁而归于谢家,已是与礼不合。眼下大婚在即,还是不要这般。”
实则薛稚想过了,也知此求不可能应允,她真正想要的,是搬去宣训宫与太皇太后同住。尽管太皇太后厌恶她,但也能庇护她一二。此番,不过是以退为进。
她柔艳柳眉颦起,似十分为难的样子:“可……”
“今日之事虽是乐安试探,但李氏害人之心却是真的。乐安在宫中无依无靠,实是害怕,还望皇兄应允……”
她低垂着杨柳含烟似的眉,敛去了眸中有如千灯灿亮的光景,娓娓低诉的模样,实如雨中栀子,幽艳动人。
无依无靠么?不是说,他才是她唯一的倚仗?
桓羡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卷曲微颤的眼睫一晌,嘴上则道:“既担心有人要害你,便搬去西斋居住。”
说完这一句,他拂袖离开,薛稚唬了一跳,不得已仓惶下拜:“臣妹恭送皇兄。”
殿门透出的天光里他松姿竹影逆光远去,直至走出很远,薛稚才稍稍回过神来,震惊未消地看着宝相花纹精致繁复的地毯。
西斋又名栖鸾殿,是距离天子寝殿玉烛殿最近的宫掖。其前殿紧邻玉烛殿的西殿门,几乎形同玉烛殿的偏殿。
可皇兄不是疏远了她么,又怎会叫她搬去自己身边?
还是说,皇兄分明是看穿了她的意图,故意不允?
她慢慢地撑起身来,青黛木蓝忙来扶她,薛稚看向木蓝:“我叫你去崇宪宫禀明太后、请常姑姑过来,你为何去请了陛下?”
木蓝自知做错了事,声音低低的:“后宫如今是太后主管,谁知道李氏是不是她派来的……”
薛稚无奈,轻斥道:“以后不要自作聪明了,你这样做,是大大得罪了太后。”
其实又关何太后什么事呢。
在这宫里,要找个没和她的生母结怨的,几乎不可能。便连皇兄,他如今待她这般冷淡,又何尝没可能是母亲之故……
既被训斥,木蓝霎时耷拉了脸,一幅惶惶之态。薛稚又问青黛:“方才李氏说什么,七年前的事,是什么事啊,我怎么听不太明白呢?”
与木蓝不同,青黛是她幼时太皇太后赏赐给她的宫女,较为熟悉宫中事务。
而七年前正是她九岁那年,那时她也还在宫中,她不记得宫中发生了何种特别之事。
青黛摇头:“奴也不知。”
宫廷中总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的,薛稚暂且抑下,仍思索着皇兄临走的那一通安排。不安的同时,又极为不解。
她只是想去宣训宫陪伴太皇太后,借此逃过那些明枪暗箭,皇兄为何不允?
既不允,又为何要她搬去栖鸾殿?还是说,他对她其实并不放心……
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薛稚木然地任婢子们扶起坐在榻上,取了治烫伤的药在玉指上细细涂抹。
其实搬去栖鸾殿也好。她想。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对她也并没有什么感情。母亲生前树敌无数,和皇兄的那一点微薄的兄妹之情,是她在宫中唯一的护身符。她须得把这一份情抓住了。
一切只要熬到出宫与谢郎成婚,自可迎刃而解。
——
天子即发令,没有敢不从的。当夜,冯整便叫人来了含章殿,协助薛稚主仆将行李全数搬至了栖鸾殿中。
宫人们都对这贸然回宫的公主窃窃私议,说得宠,却被养在谢家四年之久,且摊上那样一个罪妃母亲,不得太后与陛下喜欢是必然的。
说不得宠,陛下究竟还是还她以公道,且让她搬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栖鸾殿,再一联想到宫中那则重又兴起的流言,便着实有些耐人寻味了。
对此,薛稚本人无一例外保持了沉默,自安顿下来后便安安静静地在殿中打穗子,全然不曾在意宫人们的闲言碎语。
夜色已经很深了,真珠帘外月如银盘,几点繁星点缀。木蓝放下帘栊,将窗边的灯盏也一并端至了案旁:“明日再打吧,天色黑,可别熬坏了眼。”
她摇摇头示意无碍:“我想早点送到皇兄手中,若是晚了,便显得心不诚了。”
“公主是要送给陛下?”木蓝好奇极了。
薛稚温柔地解释:“是皇兄替我主持公道,我自然要报答他。”
可是陛下,看着却是不喜欢公主这个妹妹呢。木蓝有些委屈地抿抿嘴。实是想不通,公主这么好的性子,陛下为何待她如此凉薄。
薛稚编了一夜,总算在临近子时的时候编好了那条玉佩穗子,仔细收在云纹漆画匣中。
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她郑重妆饰了一番,又特地从箱底取出一条流苏璎珞项链戴上。
这串璎珞曾是她幼时皇兄所赠,如今年岁渐长,当初宽松的项圈如今也有些小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她是存了亲近和讨好的心思的。连早膳也不及用,早早地带着备好的礼物等候在了玉烛殿外西殿门下,托了宫人去通传。
新帝今日并无早朝,只召集了个别重臣来玉烛殿议事。薛稚从卯时过半一直等到辰时过半,等得小腿发酸,才见冯整面露为难地走来。
“公主,可真是不巧。”冯整叹着气道,“陛下一时抽不开身来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没事的。”薛稚恬淡一笑,“那我下午再来。”
“这个,还请您替乐安转交皇兄,就说,皇兄的大恩大德乐安无以为报,这是乐安亲手打的穗子,聊表心意。”
女孩子秋水温婉的眼眸里尽是企盼,温柔恬静,半分金枝玉叶的架子也没有,看得冯整也是不忍了。
他该怎样告诉她,皇帝陛下,根本不会见她,更不会收她的礼物呢?
作者有话说:
白鸽:某人你就装吧,下章小谢要回来了,有你酸的。
某人:。
第5章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往往天微朦朦亮她便来了,等候在西殿之下,未得召见也不放弃。
冯整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命人收下她那些礼物,有时是一碟糕点,有时是抄录的书文,有时又是打的宫绦玉穗一类。
皆不贵重,但胜在心意。他都一一保留着,等候着陛下问起。
这日桓羡散朝归来,踏上回廊的一刻,远远瞥见西殿门下一道倩影,脸被檐上垂下的画幕遮着,身却纤纤。
他不禁皱眉,顾问宦者:“那是谁?”
冯整道:“回陛下,那是乐安公主。”
她的执着是桓羡不曾料到的,诧异之余,心头又升起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叫她回去。”
步入殿中,却又突然回过身来,问冯整:“这几日,她都送了些什么东西?”
她小时候倒是也给他送过礼。
刻着“千年万岁,长毋相忘”的玉带钩,龙首错金,触手生温,似乎是她生父留给贺兰氏的遗物,却不是该用作送礼之物。
一别这许多年,也不知她这送礼的功夫长进了没有。
冯整一听便知陛下心中已然是有了几分和缓的迹象了,忙捧出薛稚连日的赠礼来。
亲手打的宫绦,新制的香,前晋书法大家钟繇《宣示表》的摹本。
桓羡视线只在旁余之物上停留了片刻,却落在那幅摹本上,淡淡勾唇:
“倒也有些长进。”
她幼时开蒙习字便是他教的,手把着手,教她握笔,教她运力,一点一点教出后来流畅纤袅、筋骨娉婷的字迹。
漱玉宫的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记忆里永远是春光和煦暖阳融融,一抬眼便有整面墙怒放的紫藤花,低眼,则是她鸦雏色的鬓发和纤长的羽睫。
“哥哥,栀栀写得好吗?”
女孩子清脆如银铃的话音还似回荡在耳畔,宣纸粗粝,手抚过圆润遒劲的字迹,在指腹带动一阵细微电流。桓羡心间忽然涌上一阵不可言说的怅惘来,问:“她每日,都来此么?”
察觉到他态度之和缓,冯整忙应道:“是,公主每日都来。”
“奴婢不是不曾劝过她,但公主说,陛下的恩泽她无以为报,只想当面向陛下致谢……”
他实是同情那温柔可亲的少女,也就替她说了些好话。当日处理李氏之事的时候,陛下说是没有代母受过之法、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事实上,陛下从未有一日忘却过当年之事,一样因为贺兰夫人而疏远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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