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年了。这些年,薛稚每到一个地方, 在当地的情况都会被探子以书信送回来, 西北天气恶劣,贺兰部尤甚, 她每年春夏返回贺兰部,秋冬则回凉州居住。除了打理贺兰部的事务, 更多的还是在凉州寻人。
她毕竟是女子, 无法前往西域诸国,只能请求贺兰部或是凉州的商人去往西域经商时替她寻找, 桓羡亦派了人在西域诸国寻找, 一旦有线索,便派人报给她, 因而她也是知道他派了人保护她,对此,她全选择了默认。
远在陈郡的卫国公夫妇与柔然的贺兰霆也派了人前往西域寻人,只可惜三年过去, 每每有了线索, 无一不是落空。那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了无踪迹。
这期间桓羡也曾写过数封书信,皆以“栀栀吾妻,见信如晤”开始,以“安好,勿念”结束,却都一封也没有寄出去过。他想,她理应是不想再认他这个兄长的,自也不会将她认作丈夫,尽管桓楚如今名义上的皇后仍是她,只是对外宣称在建康行宫养病。
他没有再纳妃嫔,因为没有子嗣,索性早早地于两年前便立了梁王为皇太弟,三年间宫中一切需要皇后参与的典礼全都取消,连亲蚕礼也只能请何令菀代劳——她身为梁王之妻,便是下一任皇后。
这三年间,连最小的弟弟彭城王也到了需要相看王妃的年龄,他却还是孤身一人。每日除了整理政务便是研读史书,到后来,因政务有梁王万年公主以及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江泊舟分担,他便连政务的担子也轻了许多,竟不知要做何事。
他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觉得人生如此无趣。
他常常会梦见少年时和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有时候,是握着她手在窗下教她写字,有时候,是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诵诗书。
他还梦见过在洛阳龙门伊阙之上看见的那条有时却会变成他们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是在漱玉宫中,他握着她手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好在,有关她的皆是美丽平和的梦,再不会梦见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桓羡想,如果离开他能让她余生平安自在,倒也不错。
事情的转机,是从收到来自凉州刺史的一封信始。
得益于三年来不间断地寻找,他们派去西域的人终于寻到了一丝准确的线索——有胡商曾在高昌国边陲的一处村庄里见过谢璟。彼时他被一户高昌人家收留,家中只有位长者和一位小女孩,初见到时,对方只当他是老人之子,还是因为他生得实不似高昌中人又只会几句简单的高昌语才记住的。
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桓羡立刻便坐不住了,他找来梁王,径直了当地道:“朕要去西北一趟。”
梁王一愣,倒也很快接受,下意识问:“皇兄何日回来。”
“不回来了。”他挑挑眉道,“这位子朕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平乱,打压士族,任用寒门,尊王攘夷,发展民生……”
“该做的事朕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又没什么挑战性,就留给你吧。这个位子朕坐了十二年,实在乏味。”
这回梁王久久的愣住,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神情来应对,大喜?亦或是推辞?好像都不是很恰当。
他只好遵循本心问:“皇兄是要去找乐安妹妹吗?”
桓羡淡淡地应:“嗯。”
曾经的他很在意这个位子,认为若无权力,他连庇护自己也做不到。可这些年,随着心腹之患的相继被解决,朝臣精明能干,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进入一种良性的循环,他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轻,便开始厌倦起这种单调的生活。
另一面,他对薛稚的想念愈来愈强烈,实在想见她一面。又想到他放她走了这几年,如若谢璟还活着,她理应也放下了。他们未必没可能重新开始。
梁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兄历来是极有主见之人,他劝不住,但退位之事何等重大,因而劝了又劝:“此事非同小可,还望皇兄三思啊。”
“没什么好思的,你不要,能接这个担子的也不是没有。”他皱眉说着。
忽又哼笑一声:“桓瑾是个厉害的,只怕你将来降不住。不过这也没什么,她终究姓桓,又是女子,就算生子也是外人的,朝臣不能同意。就算你降不住,将来,缙儿还是可以把位子夺回来。”
桓缙是梁王和何令菀的长子,虽才三岁,却已能出口咏诵凤凰之诗。正和他那个笨蛋女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王愈发尴尬,额上冷汗如滴,这一回,是连劝也不敢劝了,桓羡又道:“朕主意已定,去把大臣们都叫过来吧。”
当日,玉烛殿中颁下旨意,天子退位,禅位给皇太弟桓翰。
旨意一出,朝中自是掀开了轰然大波,无数劝谏的折子递进玉烛殿,却都无济于事——天子主意已定,再难更改。
禅让之礼前前后后忙碌了快一月,终于上巳之后完成,梁王继承了皇位,册发妻何氏为皇后,尊生母为皇太妃,将于次年改年号为永熙。
同时,为了安抚万年公主,桓羡禅位之前也晋其为镇国万年长公主,增其食邑至一千五百户,一众昔年跟随他的臣子各有加封。
冯整因年老请求辞官回乡,伏胤则选择了护卫左右。临行之日,他又特意去到梁王府上,带走了养在他身边的乐安公主桓蓁。
蓁儿如今才四岁,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封号,因薛稚将她托付给何令菀,一直是跟着梁王夫妇生活,只在初一十五才会进宫拜见父皇。
而桓羡性情严厉,每每她背不出诗书便要打她手心,因而父女俩关系并不亲近,被带走的时候,蓁儿更是抱着叔母的裙子嚎啕大哭,惹得何令菀也掉了眼泪,险些与他争吵起来。
但终究他还是如愿将蓁儿带到了西去的马车上,将她抱在膝上,看着她颈上系着的赤绳子,凉凉问:“知道该叫我什么吗?”
蓁儿还在用小胖手抹眼泪,粉雕玉堆的脸上挂着金豆豆,可怜极了。
她抽抽噎噎地唤:“阿、阿父。”
“知道就好。”桓羡嫌弃地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阿父是带你去找阿母,你哭什么呢。不许再哭。”
蓁儿一向怕他,眼下叔父叔母又都不在,明了自己是没依靠的,当真止了眼泪。
又忍不住想那未曾谋面的阿母是什么模样,叔母说她很温柔,是迫不得已才不要她了的,那等见了面之后呢,她会喜欢自己吗?
——
凉州,敦煌郡。
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来往商旅络绎不绝。
香火旺盛的雷音寺里,薛稚一身朴素的农妇装扮,正立在解签的禅房之外、队伍之末,有些不安地等着禅师叫她进去。
青黛和木蓝陪在她的身侧。
她们是来解签的。
她手里还捏着方才求得的签子。这些年,凉州大大小小的郡县她几乎都去过了,她打算去更远的地方,去西域。
这些年,她所过寺庙,无不供设香火,无不求签,而那些所求得的签,无论僧庙道观,无不告诉她他还活着。
她总要寻到他,才能心安。
几人在外面等了一阵,前一位求签的香客出来后,便有小沙弥出来唤他们了。
走进禅房,薛稚虔诚地将所求得的签子和谢璟的生辰八字奉上,细细说了自己所求之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闭目禅坐,手敲木鱼,似进入禅定。
良久之后,手中的念珠才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敢问女施主,所问之人,是你的什么人。”
她犹豫了一瞬,才答:“是我的前夫。”
“大师,他还活着吗?”见老和尚神色凝重,她忍不住追问。
“活着,但与女施主有缘无分。”
尽管几乎每一位解签的高僧或者道人都这样告诉她,薛稚欢喜之中,也还是有些悲戚。她笑着连连说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她原也没想再去打扰他、祸害他,只要他活着,她便心满意足了。
不想老和尚打量她的八字一晌,又微微笑了:
“我观女施主的八字,似中桃花煞,当是有一段孽缘……”
她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脸:“是有一段……”
和尚叹道:“既是孽缘,何尝又不是缘分呢。若是处置得当,孽缘也一样可以化解为良缘。我观女施主眉头紧锁,似忧虑过多,长久郁积于心,困于情债,这对自己也无甚好处,女施主当看开些才是……”
薛稚想,她是能看开,可是他的强求伤害到了别人,找不到谢郎,她如何能释怀。
然对方既是好意,她也只有笑笑:“多谢大师,我记住了。”
从禅房中出来后,青黛和木蓝便紧张地围了上来:“怎么样?大师怎么说?”
她微笑:“大师说谢郎还活着,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说着,她视线不经意划过院门口坠满许愿红绸的菩提树,却是一愣。
寺门那处,桓羡玄袍箭袖,衣着清贵,正不耐烦地抱着个小女孩往树上挂着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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