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她眼眸微凝,终究点点头应下,没有拆穿他。
却也从此留了个心眼,她出不去玉烛殿,但芳枝身为他的心腹自是可以。次日,她借口想吃宫中御膳厨的金乳酥,特意命芳枝带上木蓝过去取。
这点心只有御膳厨能做,既是叫她去,芳枝不疑有他。
薛稚又暗中叮嘱木蓝:
“想办法,找到郑婵,问一问太皇太后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郑婵是谢家的家生女儿,也曾是宣训宫的女官,后因厨艺出色,被调到御膳厨做事。
木蓝怔然应下,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郑婵的消息就随着那牒金乳酥递了回来。她眼睛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几次都差点在芳枝面前露馅。
好容易以命她哄蓁儿为借口遣走了芳枝,木蓝关闭了门窗,哽咽着在公主身前跪下。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哭声一声比一声喑哑。薛稚见状也担忧起来,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衣襟,焦急地催促道:“你说啊。”
木蓝哭声一噎,泪水滚滚落了下来:“他们说,他们说,是世子在西北出了事!”
这一声不啻于列缺霹雳,打在她身上,顷刻间抽走薛稚的所有生气。
她似一只失了依凭的纸鸢软软地跌落下来,肺腑间五脏欲裂,漫开的疼痛有如藤蔓将心脏缚住,疼得她不堪负荷地压弯了脊背去。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傍晚桓羡回来时,薛稚已收拾好了零落破碎的心绪,背对着他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扶着桌案,手边,那牒特意要来的金乳酥一动未动。
殿中除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连蓁儿也不在,气氛诡异寂静得可怕。
桓羡微觉纳罕。
“怎么了?”他走至她身后,温暖有力的大掌轻轻落在她颈后背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着了凉。”
薛稚没有回头。
“哥哥。”
一霎的寂静后,她声音如水滴清漏般响在空阔的大殿,有种莫名的哀凉感:“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她的反应太过明显, 几乎是一瞬间,桓羡便猜到她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眼睫微微一颤。
“哥哥几时骗过你了。”他放缓声音, 十足的温润柔和,“说吧,你想问什么?”
细想起来, 他好似是没有骗过她。这话令薛稚心内稍定,她回过头来, 唤他:“哥哥。”
“我听说谢将军死了,这是不是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 她每说一字, 心尖都似被利刃划过,火辣辣的疼。
她眼间已有泪水在打转, 却终究没有落下,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 像极了被风雨摧残的芙蓉花。
桓羡坦然迎着她视线, 目不转睛,一丝破绽也没有。半晌, 反伸手将她面上遗落的一缕碎发别去了耳后, 反问她道:“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
她心中失望, 一滴泪飞快地坠落于他虎口,桓羡的心也似跟着一颤,改口道:“我不想瞒你,但事情也的确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是身死, 而是在回程的路上遭遇暴风雪, 与大军失去联系,你难道就要诅咒他死去吗。”
“西域环境恶劣,你是知道的。眼下,我也已派了人去寻他。且再耐心等等消息吧。”他放缓语气哄她道。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谢璟遭遇埋伏的事。
又试图劝她:“你放心,事关社稷,我是全天下更不希望他出事的人。我已下令给驻守凉州的大军,命他们寻找,也已向西域诸国都通了书信,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被这话劝住,泪水稍止。桓羡又叹口气,将人拥入怀中。
“栀栀,你不可以这样。”
“不是已经答应了和哥哥在一起吗,又为什么,总是想着他呢。”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自己也说过的,只要哥哥对你好,你就会忘了他的。你要我做的一切我都有做到,包括你让我喝药,我也一直在喝,我已让步至此,你又怎能食言。”
生死攸关的事,他却只顾忌着他自己。
薛稚眼中掩不住地掠过了一丝失望。
她勉强睁目看他,目红如泣。却启唇笑了:“好啊。”
“只要他活着,我会遵守诺言的。”
桓羡心中微顿,为长睫所掩的浓黑双目中也跟着一暗。她已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来,淡漠地起身离去。
真是笑话啊。
薛稚抬起脸来,木然看着窗外已经抽出新芽的梅树。
她本就是为了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着违心曲意地回来,否则,又有谁会甘心做一只笼中鸟呢。如果她连在意之人的命都保不住,她又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之后接连数日,西北都未有消息传来。
陆氏及其同党的案子还在查,婚期将近,桓羡也不欲在此时行刑让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兴致,将案子全权交予了梁王,命他慢慢查,查仔细,务必要将过去与陆氏有瓜葛的大臣脉络都查清楚,于是从去年岁末再到新春元月,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
朝中毕竟曾是士族的天下,就算这几年提拔寒人,也仍是士族占大头。谋反案又动辄牵连数族,以陆氏曾经江左门阀第一的地位,如此一来,朝中有近四分之三的官员也会受到牵连。
梁王身为主审官,私下里不免与妻子抱怨,言皇兄此举未免太过激进,若真要将这些公卿都处置一遍,只怕会激起他们更为强烈的反扑。
何令菀却言,帝后大婚在即,他眼下命人查清,他日成婚正可以大赦名义赦免那些参与不深的群臣,如此正好收揽人心。
她所预料的分毫未差,不久,当梁王将所审出的官员名单及案件卷宗于太极殿上呈于天子时,桓羡当着众臣之面烧毁了名单卷宗,言过去陆氏以职务之便,群臣与其有所往来也是情理之中,除参与到反叛诸人,其余人等一律免于处罚。于是群臣争颂天子贤明。
二月初八,离大婚还有二十天的一个普通的日子,桓羡终究收到了留守西北的兵部尚书沈弁的急信。
随信件一起寄回来的是谢璟贴身而戴的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山石丛兰,系着的玉穗子也已断裂大半,是常年佩戴所致,
信中说,这玉佩是在厚厚的流沙之下找到的,还浸着层深重的污血。旁边有许多具尸体,俱是北府男儿,铠甲被吐谷浑部劫走,内脏与脸则被狼啃食尽空,漫漫黄沙,血肉模糊,实在无法辨别身份。
但那沙丘附近几十里都没有人家,料想谢璟的尸体,便在那些遗体间。因无法辨认,只能将他们一起下葬。
找到尸体与玉佩的是原本留在西北的王军,考虑到北府军贸然失了主帅或会哗变,暂时未有公布。
眼下,谢璟的亲信伊仞等人尚率部在西域诸国寻找,近乎脱离王军控制。
桓羡看着那枚玉佩,一时心情复杂。
他对谢璟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者说,他对除母亲与妹妹以外的所有人都没什么感情,也从来不喜欢谢璟。
但此时此刻,见了他这般凄惨的死法,他亦有些恻然。心间莫名想到的,却是他被陆韶领进东宫来成为他侍读的那个午后。
少年人神清散朗,芝兰玉树,眉目奕奕,拜倒在阳光空明的阶下,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说,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犬马之劳,鞠躬尽瘁。
他的确是做到了。
伏胤又询问是否将人的遗体迁回来重新下葬,桓羡回过神,淡淡地吩咐:“既已安葬,便不要再打扰亡灵了。”
从凉州到陈郡,也实在太遥远。
——
婚期一日一日地近了,大婚索要用到的一切器皿舆服都已准备就绪,礼部与太常寺甚至开始预演起典礼的进程,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也在进京的途中,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妥当。
然而薛稚本人对待这场重要典礼的态度却越来越淡漠,她不理他,他派了女官前往殿中教授她典礼礼仪她也不学,端的是要与他冷战到底的态度。
事实上,自那日过后,他对她的控制的确稍微松缓了一些,但她仍然无法从外界得到任何有关谢璟的消息,不管问谁,对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问他,也只说还在寻找。
她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却本能地觉得他在瞒她。毕竟她从前其实是很少梦见谢郎的,但自那日过后,她却常常梦见少年时的事,是在会稽的时候,他和她泛舟湖上,他摘下荷花莲蓬给她。阳光打在他俊朗的眉目间,眼中笑意如镜水泛轻漪。
莲子,在江南民俗中谐音“怜子”,是表达爱慕之意。
那是他们定情的那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梦见那一天。
有时候,又是镜湖之畔的那段日子。是修建那座木屋的时候,他坐在木垛下休息,她提着新做好的晚饭走过去。他们一起坐在夕阳里,面对着镜湖浩瀚的眼波畅想着未来种几亩薄田、养一对儿女的平淡生活,他明光熠熠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星子一般的光辉。
梦中的她含笑晏晏,梦外的她却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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