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被多方掣肘又胆小怯懦的薛稚,也许她当真认了命回去继续做他的玩物,可是这么多年了,人总该有一些进步与追求,她又怎么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就算她肯妥协了和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一样会遍体鳞伤。
薛稚起身后,又去隔壁院子里看望了才吃过奶、被芳枝拿着拨浪鼓逗弄的蓁儿。
她生得很漂亮,雪肤乌目,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一看便知日后是个顶顶漂亮的小姑娘。
照料孩子其实是件很费心神的事,还好桓羡命人从城中找了个奶水充足的妇人,也有育儿的经验,芳枝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奶娘周嫂并不知她身份,只当是郡守家的女郎,还以为蓁儿是她的女儿,笑着夸赞:“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一看就是随了姑娘的相貌。”
薛稚笑了笑道:“这是我捡的。”
“她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就帮她照管了。”
“捡的啊。”周嫂有些尴尬,但她是个热络心肠的人,很快拿话带了过去,“姑娘可真是好心肠,不过不知道姑娘成婚了没有,若是没有成婚,恕我多嘴,还是送给那些想要孩子的大户人家比较好,若是单身女子,只怕是要被说闲话的。人言可畏啊……”
知她是好心,薛稚也没计较她言语里的僭越,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成婚了,夫君也是同意了的。”
“这就好,这就好。”周嫂忙不迭说着,“这年头还有些丧尽天良的人生女不举,姑娘和贵郎婿主动收养女孩子,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薛稚只笑,没再说什么。
她原是不欲在这位陌生的妇人面前头透露太多信息只能这样说,芳枝听在耳中,却是微愣。
公主这是愿意接受陛下了?
薛稚在房中陪伴了蓁儿一会儿,又想出去转转,遂对芳枝道:“我想出去走走,你照看着蓁儿。”
既回了汉地,从前在贺兰部没来得及做的事倒是可以做了。她打算去书肆里找找,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医书,打算采购一批,等时局稳定后给乌格图送去,叫他分发给族中的子民。
这也许,是她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然而才一出院门,便被侍卫拦住。她嘲讽笑了一声:“怎么,我是被看守的犯人吗?连出去的自由也没有?”
侍卫们面面相觑,唯独交叉于她身前的长戟不曾放下。薛稚冷了脸色,欲将长戟推开,这时伏胤却走了过来:“放手。”
交握于她身前的枪戟应声放下。
“是他让你们看着我的?”薛稚问。
伏胤屏退那两人,不置可否:“陛下没让我等看守公主,只是吩咐了,不许公主离开官驿。”
这有什么区别。
薛稚心里微恼。
她不想为难对方,放柔语气解释:“我只是想出去转转,也不可以吗?”
伏胤却道:“公主明知道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您若出事,我们这整个院子的人都活不了。眼下秦州之外兵荒马乱的,公主何必为难我等,属下也不想步薛家刺史之女的后尘。”
他不提薛嫱薛婧姊妹还好,一提,薛稚霎时紧张起来:“他把我堂姊她们怎么了?”
初时她请表兄打听过,桓羡并没过分惩罚她们。但两国相隔所远,难道,是表兄的消息有误么?
“没什么。”伏胤道,“是陛下叫我这么说的……”
薛稚微微气窒。
分明没这样做却要这样说给她,这个人,是要故意气她么?
转念一想,却稍稍放下了心。
他应是没有迁怒到堂姊她们。桓羡这个人,固然刚愎自用、喜怒无常、薄情寡恩,但也有一点算得上优点,即从不滥杀无辜。
伏胤还在殷切相劝:“公主,眼下是非常之机,请您就不要再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了,陛下他实在是分不出心再来为您操心了。您可知道,以为您身故的这段日子,陛下有多么难过吗?您可见过我们这位陛下流泪的样子么?可当日他以为从城楼上掉下来的是您,硬生生对着那具遗骸泣出了血,从此见不得一点鲜红色。待回到京中,更是把自己锁在玉烛殿里,同那具所谓的灵柩同寝三个多月,把自己搞成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前时遇刺的伤还没好,又被建武将军刺了一剑,卧床许久。饶是如此也不曾计较,反而予了谢将军兵权。公主,您觉得这又是因为谁呢?”
“公主,就算您不为陛下考虑,难道也不替您身边的人考虑考虑吗?”
这大抵是这沉默寡言的小侍卫头一回和她说这么长的话,话里话外却全是为桓羡说情。薛稚未免有些气急,脱口道:“他疯了。”
他自己的疯言疯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物吗?他亲口说的,贺兰氏的女儿,只配做玩物。连她刻意讨好时说的永远陪他,也要被讥作是痴心妄想!
所以,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她没有因之感到愧疚的必要!
然而,回想起清晨他患得患失的那一幕幕,她一颗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沉下去,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之中,一阵无力的心酸。
所以,他肩上的那道伤,是谢郎刺的吗……他为什么不还手?是因为她的“死”而愧疚吗?
他又真有那般在意她吗?不是将她看作一个玩物?
这念头不过转瞬又被压下,她想,他如何愧疚是他的事,但这段日子里,她至少可以利用这份愧疚去争取一些有利于自己的承诺,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被他压制下去。
想到这里,薛稚最终缓和语气,言辞恳切地道:“我不是出去乱跑,也不是想为难你,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伏将军若放心不下,就跟着我吧。”
伏胤迟疑地看了她一晌,最终应下。
薛稚遂在伏胤的陪伴下去到城中的书肆,挑选了几本论述妇产的医书,交了定金,请店家各自复刻五十本,送至秦州府。
书肆的老板见来者气质不凡,落款又是秦州府,大抵非富即贵,忙不迭应下,允诺一个月后将全部刻本送到。
一个月,若战事顺利,贺兰部之围也应该解了。薛稚点点头,谈妥了事情后,便抽身折返。
夜里桓羡处理完军务回来,她正坐在窗前妆台边,静静看着那条取下来的精美的王女额饰。
微醺的晚风将流金一样的夕光送进帘栊来,照在女郎有似兰花纤细的颈背上,有如夕阳为他的新娘披沐上金色的嫁衣。
自以为聪明的猎人还不知自己即将步入小鹿的圈套。知他进来,薛稚头也未回。
“哥哥当日说,只要我不离开,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我让哥哥放弃一切,同我回贺兰部,哥哥愿是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栀栀to小伏:心疼男人是病,得治!
第82章
“那么, 我让哥哥放弃一切,同我回贺兰部, 哥哥愿是不愿意?”
空阔的室内, 她这一句有如风中之铎,清泠泠地回荡于室中。平静无澜的眼,像一面清可鉴人的银镜, 极清晰地映出他怔愕的脸。
“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道,似是十分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明知道,眼下大业未成, 战乱未平, 国都未迁,一切都方兴未艾, 我如何能放下黎民苍生不管。”
“何况两国本属对立,你那表哥, 根本就是对你不怀好意的, 不过是暂且还没有暴露内心真实想法,你竟还真想着回去……”
他的辩驳至她脸上漫开笑意而止, 薛稚微笑着颔首:“我知道。”
“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 原来哥哥连骗我也不肯,又为什么, 先前要说那样的话呢?骗我以为你有多在乎我……”
她轻笑着咧唇,两滴泪却落下来:“哥哥是骗子。”
只此一瞬,桓羡心痛如刀绞。
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原本可以握住的东西正如流沙般于指缝间逝去,心间涌上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慌, 忙奔过去, 将跪坐于地毯上的她紧紧拥入怀中。
薛稚不动声色, 将被掐得通红的手背掩在袖中,眼角泪痕未消。
“栀栀……”
他慌乱地唤她,“你再让我想想好不好?等到、等到功业尽成之后,我一定答应你,莫说是贺兰部,便是你想去柔然,我也愿意……”
心中却想,权力?他是不可能放手的。
没有权力,他们不过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狗,桓骏不承认他,桓陵欺负他,至于桓珹……连他的仆人都可以涌上来踩他一脚,把他往冬日的湖水里推!那样的日子他过够了,如不是记忆里有她,他连想也不欲回想。
当初他便是手中无权,不得已看着生母惨死在自己面前。如今,他为了打压士族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若真放下一切和她去了贺兰部,莫说贺兰霆会怎么对他,只怕还没有走到贺兰部,这一路上的暗杀便会将他捅成个刺猬。
没有权力,他能护得住她吗?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靠着权柄强求!
思来想去,也唯有这般,先假意让步答应拖住她。他知道的,她心里终究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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