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仿佛被同一时间找到了, 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这就是昏君罔顾人伦, 同先帝后妃乱`伦所出的厄星, 祸害国朝!当以诛之!!”
“大家听我说,此女是被刻进名册的金僧,本应普渡人世,可她却贪图人世繁华,舍弃佛门,既然她没有金像,刚好圣山菩萨也毁了,我们就帮她完成当金僧的最后一步,把她塑成菩萨像,代替我们的圣山菩萨!”
在人群中站立着说话的青年,俨然就是那天被关困在金銮寺,心智缺失带着仇恨的王绒。
可他现在率领着一群人,站在人中高声说话的样子,同被金銮寺方丈控制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下,罗饴糖终于知道,即便有时候自己并不想去造孽,但自己的出现,就无形中注定有太多杀孽在自己手里形成,没有办法规避。
“妖女,我们要把你填成雕塑,你服吗?”
罗饴糖一身素袍,高坐在即将剃发行填塑之刑的破败莲台上,这莲台原本应该坐着一尊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菩萨像,可那尊菩萨像如今被天雷击落,断落悬崖。
她身上衣袍拂动,看着一衣之下,身后的万丈悬崖,看着十三阶台阶之下成功被王绒激发出怨愤的民众,她扬唇笑了:
“我不服。”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温和中带着些从容的豁达。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一生下就没见过自己爹娘,我师父整天说我是她从茅坑里捡来养大的。从小,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看见别的小伙伴有爹有娘,而我只有师父时,我也曾时常跑去茅坑,问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
她笑了笑,“我问它,我是不是真的是茅坑石爆出来了,如果是,那我就是茅坑石的孩子。那样的话,我也会为自己是它孩子而感到骄傲,因为,要是世上没有了茅坑石,人们上茅房时,得多有不变啊......”
“我幻想过很多,自己父母是谁,可是,”她渐渐收敛笑容,“我没有想过,我的生身父母,在生下我之前,会给世人带来如此多灾难。”
“可是,我没有资格去怨怼,毕竟是他们给了我生命。我曾经想过,倘若我的父母当真是一块茅坑石,那该多好...”
她说着说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台阶之下手抓农具当武器的男人们、女人们顿时安静了一会。
“我没有选择生身父母的权力,世道这样待我,公平吗?我是不服的。”她抹干眼泪,笑了笑。
台阶下放下的武器又渐渐握紧。
可她立马又道:“可我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的师父,她曾经是南国高僧,泓勒尊者,她教会了我很多,命运时常待我们不公,但我们不能因此放弃去为自己创造更好的世界,这里的自己,不是单指个人,而是一整个的群体。”
“上天赋予我的任务,我不会去逃避,没有办法,只是因为我不忍心。而不是因为,我欠你们,我没有欠你们的,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说完,她笑着拆散了头发,任三千青丝随悬崖的崖边风自由散开。
双手合掌笑道:“来剃发吧。”
台下众人又寂静了下来,王绒派了一名女子上来剃发。
“妖女随便说几句,你们就心软了吗??想想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孩子,在这场灾难中,如何凄惨的死去!!这都是因为她这个厄星!!你们就如此轻易放过她吗!!!”
这时,人群里跳出一名在此场地动灾难中,被无情夺掉妻儿父母的男人,他左腿也因为地动时被山石压断,不得不截掉,此时只能靠木拐艰难地走路,可他手里依旧抓着尖锐的石头,说话的时候,就直接躬身朝台阶上砸,罗饴糖额角被砸出血洞。
所有人怔了一下,可是很快,人群中又有人挑起群众的激愤。
“说得对!倘若不是她!老天又怎会动怒!我的未婚妻本来还等着我年底攒够钱去迎娶,我们从小相爱,但因为我家没钱...这些年,我背井离乡...她也被家人逼得差些投井...本来...本来一切的苦难都要到头了...”
男人说着说着,怀里拥紧一个新造的牌位,哭得跪到了地上,“可现在...现在一切都不在了...”
“她说几句不到她选择出身的话,我们就要原谅她吗??在这哪一位不是不想选择这场灾难的??我们都不想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啊!!凭什么我们得原谅她?不可能!!”
说着,男人也拿了一块石头直接开砸。
那块石头长着尖锐的角,直接“咚”一声砸中了姑娘的天灵盖,随着这阵巨大的闷响,罗饴糖只感觉眼前突然冒起金星,然后是止不住的剧痛和恶心感。
她竭力稳住身形,可是,接二连三的石头,像人们眼里的仇怨,铺天盖地袭了过来,她一点招架的能力都没有,那位走上去帮她剃发的女子也被牵连,连忙三两步下台阶来躲避。
“别砸了!快别砸了!要是砸死了她,还没完成剃度,待会要怎么填进菩萨雕塑?”王绒眼见过激的场面,生怕待会填塑之事被耽搁,赶紧阻止。
可民众的情绪像不受控制似的,压根听不得劝。
罗饴糖用双臂去挡,爬起来又被砸趴下,脸上身上都流着血,在泪光混和着血水里,她仿佛看见师父在朝她展臂。
师父啊...徒儿尽力了,徒儿竭力在平复民怨,为十万关东兵争取时间了。
师父你在天之灵,不忍万民受难的,记得要保佑与外族的这场仗,一定不能输啊...
人的怒火就像一道被砸开口子的岩浆,一旦有了宣泄口,就将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又有一名壮汉,举着一块孩童大小的岩石,跑上台阶,他怒目而视,高举比姑娘身形还大的石头,朝底下那位纤弱、已经奄奄一息的弱女子头部砸去。
眼看那块石头着地,女子的头也会被砸成一片脑浆,在群众魔怔了一样视这种以多欺小的行为为正义,并且情绪越发振奋之际,一阵破空的鸣镝声尖锐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大岩石没有如期地砸落,而是被一支急速利箭,穿越人群,重重地击中,在半空碎落,以雷霆万钧之势。
罗饴糖眼睛里掺入了血水,被糊得睁不开眼,她努力用手腕撑起身体,却因腕下血液湿滑,滑了一下没撑稳。
又一支急速激烈的箭破空而出,这一次,直接贯穿那个站在莲台之上,对罗饴糖施虐的壮汉,把他的心脏刺穿。
壮汉双目圆睁,因受了剧烈的利器冲击,死前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倒地。
罗饴糖终于擦干净渗进眼里的血,强忍着眩晕稳住身子。
这时,她视线越过阶下万人,凝在了人群身后正策马而至,面容骏冷,宛若阎王的男子。
她身子因为不舒服,忍不住颤栗和呛咳,然后,就在呛咳中,她看见他连箭射杀群众,一箭贯穿前后三人,又巨剑肆意杀虐,台阶之下血光成片,血流成河。
罗饴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你...为什么...那药不是至少得睡半个月吗...”罗饴糖在莲台之上愣怔道。
台阶下尖叫声、恐慌声越来越大,凤剑青这一路而来,杀戮无数,带着晋兵一路杀进南国,自南国京都一路至陇州,路遇有唾骂月漪公主的、做成纸扎人烧毁的、愤恨着前去抓拿要观看厄星填塑的,他一一杀戮。
来到陇州圣山,这满目疮痍的地方,成群结队的人群,不是着眼于重建自己的家园,不是想着如何去过好日子,也不是想着如何跟外族对抗,而是联合起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当凤剑青隔着山头,看见罗饴糖被民众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浑身血洗地坐在莲台上时,他就已经再也不能回头了。
夕光泛红地从三千尺以外的地方倾泻而下,圣山莲台下一片血红遍染,台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素袍女子,迎着悬崖风站起,双手反握用以剃度的刀,直对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
十三阶台阶之下,男子黑袍尽染,双目杀得腥红,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刀光辉映着血光,红得灼目,把男人杀光了,就开始杀妇孺,现在他手里,正好握着一个五岁稚童的脖子。
“小凤哥,放下你的刀!”
罗饴糖又将剃刀抵紧了一些自己的脖子,对台阶之下的阎魔对喊道。
“他们...该死!!!”
凤剑青此时彻底丧失理智,像一尊活的邪魔,眼里怨愤着,想将整座人界焚烧。
小孩在他手下大哭,孩子的母亲在一旁磕头哀求,把额头磕出血。
这位孩子的母亲,罗饴糖认得,刚刚人群用石头砸向她时,她是为数不多阻止人群砸石头的人。
“放了孩子!不然,我就自己跳进泥塑里!”
罗饴糖一边说,一边以刀抵颈,一步一步走近莲台旁那个巨大的熔炉,熔炉里是成浆态的泥,人只要跳进去,瞬间被粘泥封口窒息而亡,成为泥雕。
“你敢跳进去!我把天下人都屠来!!与你陪葬!!”
凤剑青情态尽失,手里抓着的那个孩童哭哭号号地被拖拽上血洗的台阶。
“你胆敢死!我把天下人杀了,我再死,我就要把天下人拖下来,哪怕来到阴曹地府,我也把那些欺辱过你的人的魂魄,拿来你面前,一个一个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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