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从宋显琛得怪病时起,悬在天家兄妹二人头上的利刃,从未挪移。
去年在青楼外窃听到几句似是而非的议论后,他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终究没查出蛛丝马迹。
——无须忧心,咱们有杀手锏。
——这么说,阿栩已到位?
霍睿言反反复复念叨这段对话,眼见宋鸣珂一年来安然无恙,他差点认为,那夜所见所闻,全是一场梦。
莫非对方……久候多时,为的是今日这一击?
…………
金乌坠落,暮云合璧。
保翠山行宫的重重楼阁在黄昏暖光下,平添肃穆之感。
风过处,杏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浅粉雪白,美则美矣,片片尽是幽怨。
闻讯而来的安王宋博衍、定王宋显扬、晋王宋显章,被霍锐承带人拦在殿阁之外。
“你们这帮毛头小子!怎么伺候的!竟害圣上中了瘴气!还摔落马前!”安王一改往日慈和,怒发冲冠,疾言厉色。
“王爷息怒!”众侍卫齐齐下跪。
“别拦着本王问候圣安!”安王不好让部下与御前禁卫军对抗,捋起袖子,便要亲自往里闯。
霍锐承一个箭步挡在门口,抱拳道:“王爷,请稍安勿躁。”
他受霍睿言叮嘱,不可放任何人入内,免得扰了元医官诊治。
弟弟做事有自己的想法,甚至远比他这哥哥深思熟虑。
他唯一能做的,是尽力而为,见一步走一步。
安王见定远侯世子亲来劝阻,更是暴怒:“反了!霍家人如今要骑到皇族头上了?”
宁王生怕二人起冲突,急忙劝道:“叔父莫动怒!”
“是啊!安王叔,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定远侯与您同僚多年的情分,切莫动气。”晋王腿脚不便,一瘸一拐上了台阶。
他寡言少语,但一开口,往往直戳要点。
见安王气焰稍减,晋王又恭敬作揖:“咱们堵在这儿吵吵嚷嚷也不合适。狩猎折腾半天,请安王叔和定王兄先歇息,此处有显章和六弟守着便是。”
定王宋显扬寒着俊脸,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暗觉不少奇特视线集中投向他,他心中暗忖——看他干嘛?跟他有啥关系?希望他表现出担忧神情?
还是……认定小皇帝的意外,由他而起?
就因他曾顶撞过宋显琛,因而所有的罪过都要往他头上推?
沉默片晌,人人僵立不动,宋显扬快被大家的眼神穿成筛子,百般无奈,顺两位弟弟之意,向安王相邀。
“既然如此,叔父且随小侄,到偏殿静候佳讯,如何?”
安王眼底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兴奋亮光,瞬即熄灭,被淡淡冷漠取代。
“你们这群小子!别给本王整花样!龙体若有闪失,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闷哼一声,对小皇帝所在殿阁深深一鞠躬,才阔步离去。
宋显扬耸了耸肩,面无表情,拖着步子跟上安王。
晋王、宁王与霍锐承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侧耳倾听殿阁之内的动静。
然而,紧锁的大门后,安静得如无人迹。
…………
殿内门窗紧闭,灯火微曳下,霍睿言熟悉的炕案、炕几、多宝格和软榻,黑漆描金,典雅精致,却有种虚幻感。
书案上,白玉镇纸压住一张宣纸,纸上写着四个不同版本的“毛瓜”,提醒他,午后那段闲暇时光,何等馨甜美好。
他自行包扎好被宋鸣珂咬出血的伤口,回想她当时奇怪的反应,百思不解。
把玩着小刻刀与犀角螭钮闲章,他凛冽的眉锋锐意淡去,愁绪再现。
门外源自安王的喧嚣散了,没多久又迎来饶相及其千金的问安,皆被晋王以巧舌劝退。
霞光消散,夜色如墨染般渗透行宫各处,也逐渐入侵了他的心。
“霍二公子,”余桐碎步走向霍睿言,“要不……请先到偏厅休息?”
霍睿言气苦。
他们一个个认为他不知情内,打算连他也驱逐出门?
“无妨。”他绕过鎏金镶翠的四条屏,无视余桐试图制止的手势,快步走向软榻。
宋鸣珂,已由剪兰、缝菊二人除下那身明晃晃的武服,换上素色道袍,盖了一条轻薄软衾。
她玉容沉静,呼吸细匀,不复最初的惊怖与哀切。
剪兰收拾好衣物,缝菊则前去厨房安排膳食,二人躬身退出后,殿内仅剩诡异寂静。
元礼跪坐于榻边,埋首擦拭长针,整理施针的针囊和针盒。
面容既有如释重负之感,又流淌惴惴不安之色。
那双白净如玉的纤细巧手,隐隐夹带颤抖。
霍睿言静立半晌,温言道:“有劳余内侍亲去晋王与宁王处禀报,省得他们过于牵挂。”
余桐错愕,随即会意,迟疑片刻,踌躇不前。
“这儿有我和元医官,难不成,你信不过我俩?”
“那就……麻烦二位了。”
余桐猜出二人有话要说,故意支开他,又生怕宋鸣珂出意外,只在殿外徘徊。
过了半盏茶时分,元礼收好诸物,慢慢站起。
霍睿言维持内敛与温润,平静发问:“今日之事,元医官可否据实以告?”
元礼抬眸直视,眼角眉梢泛起浅淡的清冷,嗓音透露了故作镇定的平和。
“的确是瘴气,睡醒便好,霍二公子不必多虑。”
“此话当真?”
“是。”
元礼一咬下唇,挪步便走。
“怕是……没那么简单。”
霍睿言唇角挑起讽刺的冷笑,左手快如闪电往前一探。
掌风凌厉,扫向元礼。
元礼不显惊惧,反应极快,矮身急避,灵活躲过。
霍睿言眸色更阴沉,算好他躲避的角度,右手腕疾翻,藏在袖内的刻刀闪出寒芒,直直抵在其颈脖上!
与此同时,元礼手中一根细长钢针,以玄乎其玄的角度,刺向霍睿言下腹的气海穴!
第二十六章 ...
刻刀短小锋利,紧贴元礼颈脖,不留半分缝隙。
霍睿言只需轻轻往前一送,便能让对方血溅当场。
长针冷冽寒光瘆人,对准霍睿言的要穴,已刺破青白袍服。
元礼若使劲一扎,霍睿言非残即昏。
安静得仅剩呼吸声的殿阁内,香烟清淡,灯影幢幢。
两名容姿绝俗的少年郎僵持不下,目光如手上利器,针对相对。
良久,他们同时以眼尾余光瞥向软榻。
宋鸣珂睡容温婉,睫毛纤长,秀鼻高挺,粉唇欲滴,堪可入画。
一个稀奇念头从霍睿言脑海中冒出——如若她在此时睁目,见了二人以诡异姿态对峙,会展露何种表情?
她更偏信俊秀的元医官,还是“嫌弃口不能言的长公主”的二表哥?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应为巡逻卫队,无人相扰。
霍睿言盯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元礼,淡声开口:“是你下的毒。”
元礼垂眸:“不。”
“那你为何谎称是瘴气?根本非瘴气所致!”霍睿言声音压得极低,怒意却抑制不住。
“与你无关,你只需明白,我无害她之心。”
“你不愿害她,我信。”
霍睿言语气平静,拿捏的刻刀丝毫不移,清亮眼眸微起涟漪,“可我不信,你清白无辜。”
诚然,此人深受宋鸣珂重用,得悉足以致谢氏一族于死地的天大秘密,实则怀藏异心,令人毛骨悚然。
可若他真出卖了天家兄妹,宋显琛和宋鸣珂互换身份之事早就公诸于世,太后等人岂能活到今日?
面对霍睿言的质疑,元礼肩膀轻颤,一语不发。
“你知晓有人要害她却没说!你可知,她……昏厥于马背,直坠而下,险些命丧马蹄!”
念及悉心呵护的小表妹,年纪尚幼,肩负重责,隐忍多时,却错信奸佞小人,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下去,了结这家伙!
但他清楚明了,世间万事,绝非只有黑或白。
而元礼,亦如是。
夜探所闻的对话如灵光闪现,对应时间节点,霍睿言眸底深冷。
“你叫阿栩?”
元礼震悚之色毕现,持针的手已按捺不住发抖,“你、你……”
霍睿言生怕他激动之下乱扎,悄悄运气收腹,冷笑道:“果然,你是定王的人。”
“我不是。”
“谁?谁派你来的?”霍睿言皱眉,暗想,若非定王,难道是……赵国公?
元礼脸上沮丧之情:“我不知。”
“不知?此话何意?”
“真不知,信不信由你!她好不了,你再杀我也来得及。”
“她会好!”霍睿言无法忍受他话中的不详之词,禁不住扭头去看宋鸣珂。
安睡容颜,如温顺小猫,他的心随之一软,嘴角微微勾了勾。
“再说,你觉得,我会蠢到在她昏迷不知情时,下手杀死你这‘忠心耿耿’的御医官?除非……你不配合,自寻死路!”
元礼隐隐松了气,闷声道:“霍二公子要在下如何配合?”
“说出真相。”霍睿言一字一顿。
元礼阴柔的脸容漫过悲色:“我有难处,也有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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