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地看过了, 却都觉不太合适。
眼下只剩最后一家了。
是一家旧的书肆。
停在门口, 抬头眯眼看了一眼店外悬着的半褪了颜色的匾额, 青梨拾步上阶。
哪知脚下不留神,绊到了阶上的一块小石子。
身形歪斜一瞬, 好在从身边路过的行人及时扶了一把。
站稳后,青梨抬头,隔着帷帽,对上了面前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还亲切地唤了她一声“俞二姑娘”。
凝神思索了几息,青梨辨出这是那日在宴上遇到的祝晚玉, 对她道了声谢。
许是这次身边没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祝晚吟, 比之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祝晚玉眼下要热情许多,视线往青梨身后的书肆瞧去, 主动开口询问。
“二姑娘今日出来是要买书?”
青梨摇了摇头:“我不买书,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祝晚玉一路都跟着青梨。
闻言并未出声戳穿, 也不再深问, 依旧笑着。
“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 我就觉同二姑娘有缘, 日后我若是无聊了,可能到府上去寻二姑娘作伴打发时间?”
青梨不明白祝晚玉为何要来寻她,毕竟她在国公府并不受待见。即便要找,也该找俞青姣才是。
又或许,是想要找个处境和她差不多的人倾诉?
想了想,青梨应下她。
“祝姑娘何时有空,直接将名帖递给门上的小厮就行了。”
说罢此事,再叙了几句其他,祝晚玉方辞了青梨离开。
见祝晚玉的裙角彻底消失在了人流之中,青梨抬手紧了紧头上的帷帽,左右望了望,见无人瞧着自己,才拉着小鱼低头快步进了店里。
小巷里,墙角皎白的残雪融化成缕缕水液,顺着苔藓丛生的墙壁蜿蜒而下,落到地面上时,早已被泥尘污染成了肮脏不堪的颜色。
从这里,能清楚窥到那头旧书肆门口的情状。
祝晚玉穿过熙攘的大街,拐入了这条小巷。
她知道俞安行在这里。
才走上一步,脚上干净的绣鞋立马便染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
耳畔闻得一阵突然闯进来的细碎脚步声,俞安行侧脸望过去。
他面上神情无波无澜,眉尾扬起的弧度薄凉。
两人视线对上,教祝晚玉的头皮无端发麻。
她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酝酿了许久的、胸有成竹的话卡在了嗓子口。
祝晚玉憋了半晌,才用哆嗦的音调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俞安行向来没什么耐性。
早在祝晚玉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大手便径直握上她的脖颈。
祝晚玉能清楚感受到喉间的气息一寸一寸被挤出,面色涨红一片,眼球几欲凸起。
俞安行望向祝晚玉的眼眸中了无情绪。
如同在看着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却又在听到她说的某一句话时,动作一顿,继而缓缓收了手上的力道。
良久。
俞安行眯起眸子,散漫一笑。
他问祝晚玉。
“你叫什么名字?”
青梨走进书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
发现铺子里的东西已几欲搬空,只余几座零星摆放着几本书册的书架立在一旁,顾客寥寥,绕了几圈也见不到多少个人。
听小鱼道明来意,在柜台前候着的小二往二楼的方向比了比手:“我家掌柜的眼下就在楼上,姑娘请跟小的过来。”
一路将青梨和小鱼引至了二楼去见掌柜的。
小心关上门,小二又遵着掌柜的吩咐,下楼泡茶去了。
待到新茶烹好,再回到楼上时,余光瞥见二楼过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年轻郎君。
郎君斜斜倚在廊边,容貌清隽矜贵。
身上一袭纯白的狐毛大氅,过分纯洁的颜色,点亮了这一方灰暗简陋的旧书肆。
许是新进来的客人?
小二被郎君身上的风采迷了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直至被茶壶烫到了手,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茶,躬身进屋里去招待掌柜今日的贵客了。
青梨和掌柜的谈得很顺利,当即便将定金给交付了。
仔细算算,将之前的旧铺子处理好,最迟到来年,新铺子也就能开张了。
新铺子的事情她计划了许久,眼下终于也算是有了着落。
又再细细将其中的事项一一商讨敲定好,掌柜将手上的算盘放好,起身将青梨送至门外。
小鱼上前搀过青梨走出房间,低声道。
“姑娘……我们好像离开得有点太久了,若是世子爷和元护卫买好了糕点,回来时没看到我们该怎么办?”
青梨闻言,探头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已近午时,确实是耽搁得有点久了。
“没事,我们现在照着原路走回去,到时便说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俞安行总是会相信的。
帷帽遮挡住视线,青梨并未瞧见身后墙角处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形,只往前走着。
风将她漫不经心的嗓音送至耳中。
听不出半点对他的在意。
俞安行维持着靠在墙边的姿势。
一动不动,像是美玉雕琢而成的一尊塑像。
从窗边漏进来的日光落在他冷峭的肩上。
墙上落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疏离又清冷。
半边面庞被昏暗笼罩。
教人窥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在天机阁时,杀完了人,他也常常这样。
抬头看着头顶天窗渗进来的微薄光线。
什么都不想。
他知晓青梨对着他时的一切,不过都是虚情假意。
一声又一声乖巧依赖的兄长,全都藏着她的手段与算计。
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莫名其妙的,心上被陌生的情愫裹挟住了,一点一点往下坠。
俞安行想,他可能有一点难受。
手上捏着她赠的蔷薇花。
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他只当这式样的络子只他一人才有,便刻意忽略了她随意敷衍的手法。
眼下仔仔细细地瞧了,才发觉这络子处处不成个样子,光是露出来的线头就有四五处。
中间的花蕊是一个半圆的形状。
有那么一点像她弯唇对他笑的模样。
俞安行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眼底柔和的眼波恍若春初刚破冰的湖水,涟漪清浅。
他侧眸,目光紧盯着青梨款款的背影。
没关系的。
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入笼。
手上的力度轻柔。
蔷薇花重新回到了男人腰间。
要下台阶了,青梨低头仔细看着脚下,莫名察觉到一道落在背后的视线。
黏腻、潮湿。
像是蜘蛛网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心口发紧。
青梨转过身去。
帷帽随风而动,隐隐露出一点精致的下颌轮廓。
果然看到了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男子。
——是曾在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见山。
苏见山愣愣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佳人屡屡入梦,教他辗转不得安眠。
他终是没忍住,给国公府去了一封信。
心有惴惴地一连等了好多日,却都没有回音。
他郁郁寡欢到了现在,眼下面容还憔悴着。
是以即便面前的女子头戴帷帽遮去了面容,他也一眼认出这便是他这些日子来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眼见着青梨转过身子,抬脚要离开,苏见山忙快步追了上去。
“……俞二姑娘……”
青梨被苏见山拦下。
背后又被一个几欲全空的大书柜挡住了去路,便也只能停下来。
想了想,又欠身对站在面前的苏见山行了一礼。
“苏公子。”
苏见山看着青梨,万千思绪涌在心头,急急开口解释。
“上次……我以妹妹的名义,给俞二姑娘送了一封信,实则只是想问问姑娘那香丸的配方,并无旁的意思……若是冒犯了姑娘,苏某先在此道个不是……”
一番话却教青梨听得云里雾里的。
“……苏公子若是想要香丸的配方,直接问我便是。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国公府上,并未收到任何信件。”
青梨说完,往后退了退,想绕过苏见山出门离开。
后背却不小心碰上了那个立着的大书柜。
书肆开的年岁久远,再加之掌柜的欲将铺子给腾出去,书柜已许久未换。
被青梨这么一碰,摇摇欲坠了一瞬,径直就往下砸了下来。
书柜倒下来的黑影幢幢,恍若一座重量沉沉的小山。
苏见山被这情形给吓到,牵起青梨的手要往门口跑去。
慌乱中却只扯开了青梨头上的帷帽。
帷帽从苏见山手中滚落地面,朦胧的一层轻纱被风扬起。
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这场面,尖叫声一时此起彼伏,书肆因着这一变故变得嘈杂起来。
拎起裙角,青梨弯腰要跑出去,却在这时被大掌揽在了怀中。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