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姨娘捏着手里的帕子,惶惶抬头。
“妾无甚大事,只是近来吹了些风,到了后半夜总闹头疼,倒让老夫人看笑话了。”
“你才小产,正是体弱的时候,这般怎么能养得好身子,待会儿我差莺歌送些人参燕窝过去,若是还短了什么其他的,便尽管开口同莺歌说。”
“你院子里姚嬷嬷的事我也听说了,纵她跟了你多年,也难保不藏二心,如今她偷拿了你房里的首饰银两,逃也逃了,你也不用再多想,仔细伤了你的心神。”
一旁的扈氏出声附和。
“母亲说得是,人走了挑个新的便是,后照院里还怕找不出一个伶俐的婆子?”
宋姨娘忙起身谢过,余光颇有些艳羡地看了一眼倚在扈氏膝旁的俞云峥。
俞怀翎子嗣薄弱,若是她能诞下个孩子,莫论男女,也算是有了一个倚靠。
宋姨娘低头,伸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面色落寞。
这孩子到底同她无缘。
外头廊檐还在滴答落着雨珠。
从姑苏到京都,多是通过运河来走水路,大船从姑苏港口启程,一路往北行,快则一日便可抵京。
偏今日的大雨来得急,许是途中被突降的雨水耽搁了些时候,眼下还未传来船靠岸的消息。
趁着等人的间隙,众人又再闲叙了一两回话。
老太太问起了扈家侄子的事情。
“玉宸明年便要科考了吧?如今安哥儿回来了,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让他尽管来找安哥儿。”
扈氏笑笑,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一旁的青梨身上。
“玉宸这孩子贪玩,我就盼着有人能治治他呢,可巧把安哥儿从姑苏给盼回来了。有安哥儿在府上,我这心里也能踏实些。”
扈氏母家在姑苏,上头还有一个时任姑苏知府的兄长,两人口中的扈玉宸便是这位兄长的嫡长子、扈氏的嫡亲侄子。
一年前,扈氏以扈玉宸需在京都上国子监为由,将人接到了府上。
谁料想这扈玉宸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正事不干一件,却只会斗鸡走狗、问柳评花。
青梨不过才同他见上一面,他便屡次纠缠。
扈氏知晓了,却从未出手制止,只当看不见。
青梨知道扈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是娘亲还在,扈氏定然不会如意。
可如今娘亲已走,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她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相助。
青梨垂目看向手心里捧着的茶盏,细指微微摩挲着,能感受到盏底花纹的凹凸起伏。
她敛眉,轻抿了一口茶。
茶是新泡出来的,入口还有些烫,茶香醇浓,入口回甘。
热茶氤氲,有淡淡雾气从其中杳杳升起,青梨眉眼掩映其中,缥缈又模糊。
帘外在这时响起了小厮火急火燎的通传声:世子爷到了!”
话音刚落,厅堂里顷刻间便熙攘了起来。
老太太甚至急得直接起了身,自己拄拐要往前走,莺歌忙上前扶住了人,嘴里直劝着让她慢些。
仆妇丫头们簇拥着厅堂里的众人一道往大门去。
青梨身形纤细,很快被挤在了人群边上。
纵是扶着小鱼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前头一众乌泱泱的人影。
便索性不再往前挤,只缓步跟在人群后,低头垂目看着甬道上半干未干的青砖石。
经年累月,甬道的砖石缝隙里藏了许多青苔,一片连着一片,今日恰逢大雨冲刷,颜色愈发油翠。
青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恍着神,眼角余光突得闯进来一片镶滚着云气纹的月白衣角。
挤在面前的熙攘人群掩住了前头的光景。
青梨怎么都瞧不清楚,只能勉强辨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来。
耳畔响起男子一声淡淡的低笑。
入耳的声线是清冽的,细细形容起来,就像初春时节的猗猗绿竹,萧萧肃肃间带着爽朗清举的生机。
青梨离得有些远,瞧不真切那衣角主人的模样,但只朦朦胧胧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他五官长得应当是极好看的。
第3章 回
【三】
暮色四合,秋日落晖正好,天际紫色的霞光潋滟,悉数倾洒人间。
庭院里的枫叶红澄似火。
俞安行立于树下,与澄澈明朗的秋景恰恰融为一体。
许是在姑苏多年,被江南烟雨浸润,一身风骨朗朗,清雅绝尘,颀长的身形端正,可窥浩浩君子之风。
他看向迎在前头的老太太和扈氏。
长睫低低覆着,藏在眼中的情绪教人看不分明。
蹙眉思考了几息,俞安行方缓缓开口。
“祖母,母亲。”
他语气温润,说话时清隽的眉目也跟着染上淡淡的和煦笑意。
温和的四字落入耳中,老太太和扈氏脸上笑意莫名深了许多。
果然,是不记得了啊。
顾不上是在众人面前,老太太径直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左看看,右看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外祖将你照看得很好,平日里读着信,我这心总悬着,如今见到人了,总算是能踏实下来了。”
扈氏亦含笑点头。
“之前我就同你祖母说不必挂心,姑苏的老祖宗做事妥帖得很,定不会怠慢了去,可你祖母偏不肯信,白白愁了这么些日子。”
老太太显然对这个嫡长孙很是喜爱,拉着俞安行的手念叨了许久。
“我已经听说了,你一直用的那些伤身子的猛药,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又几年未回来,弟弟妹妹们转眼便成了大人,你如今怕是都认不出他们了。”
说着,老太太冲着后头招了招手。
“还不快上前拜见你们兄长。”
俞青姣和俞云峥磨磨蹭蹭着上前。
俞青姣微昂着下巴,面上仍旧一脸傲色,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想来心里还是敬爱俞安行这个兄长的。
俞安行和煦同两人问了好,还含笑摸了摸俞云峥头。
并未因着生母不同而对俞青姣和俞云峥有何芥蒂。
青梨在人群外探头张望了一番。
她这位世子兄长,端的是清雅方正的君子之风,倒真同传言一般,毫无二致。
眼见着前头的俞青姣和俞云峥都已打完了招呼,众人后知后觉还少了一个青梨,簇拥在前头的仆妇小厮们忙急急往旁边让出了一条小道。
青梨捏着手中帕子垂首上前。
来得近了,她才瞧清了俞安行的模样。
男子的五官恍若世间名家手下纵情挥毫的一撇一捺,明艳张扬,隐隐透出一股恣意凌厉的况味。
面上的笑意却又是含蓄温和的,两者合一,显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来。
青梨有一瞬间怔然,又很快回神,低头弯腰冲他行礼。
“见过兄长。”
垂目间,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被微风轻轻掀动的衣角,天际的霞光夕照在其上拂动,用金线绣出的云纹泛着莹莹流光,清雅又矜贵。
俞安行打量的目光静静落在青梨身上。
他记得她六年前进府时,他正好启程往姑苏去,并未见过她。
落日余晖给少女的面庞镀上一层嫣然,凝脂般的肌肤干净剔透。
她纤长的乌睫下垂着,在眼下留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鬓发挽起,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垂。
上头戴着的荷花坠子简单素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出流畅微小的弧度,闪烁着晶莹透彻的亮。
有些晃眼。
长眸微眯。
俞安行含笑上前,指腹温柔擦过青梨纤瘦的腕骨,虚虚将人扶了起来。
“我好似,是第一次见到妹妹。”
一旁的老太太出言同他介绍。
“这是你溶月姨娘之前带进府里的妹妹,名唤青梨,进府时你正好往你姑苏外祖家去了,没正经见过面,认不得也正常。”
俞安行浅浅轻笑一声。
“原是如此,我就说妹妹瞧着眼生。”
他嗓音清润,如珠石落地般,淡淡响在耳畔。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收紧,半垂着的眼睫也跟着轻颤了颤。
一行人都行过礼见了面,众人才又簇拥着往前头花厅去。
老太太拉着俞安行坐在自己身侧。
“咱们祖孙俩坐一道,好说些体己话。”
有丫鬟送了茶和点心上来。
青梨捧着茶盏,也不插嘴,只听着老太太一字一句带着俞安行忆起他已忘记的幼年琐事,这才大概知晓了一些俞安行六年前离府时的情状。
打从娘胎出来,俞安行身上似乎便带了不足之症,但一直只是发些小病,无甚大碍。
到了十三岁那年,他身上的症状却倏然加重了许多,日日咳血,连床都下不得,请来的大夫也没有法子,只能日日用些大补的药材吊着。
俞安行就这么硬生生捱了一年,直至十四岁的某夜,他身上气血无故尽失,之前一直用的补药方子也失了效用。
大夫急匆匆赶到府中,却是一筹莫展,只道怕是活不过三日。
正是悲恸之际,姑苏景府派了人过来。
除了前头一个儿子,景老太爷一生只俞安行娘亲景姝一个女儿,女儿病逝,独留下来这么一个亲骨肉,他自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