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撤的撤,该罚的罚,而那些之前因着薛家作祟,一直默默做事、却得不到晋升的官员,也都在这次卫长庚额外增设的考核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转眼,原本烂做一团的江淮官场,便正式迎来新的生机。
而日子也转瞬从八月步入九月。
江南一夜入秋意,南下的北风吹红了栖霞山上的枫林,金陵城外层林尽染,灼灼如华。
卫长庚的生辰,也随之而至。
帝王的千秋节,素来都是举国欢庆,热闹非凡的。可因着此前一番大动荡,大家也都没来得及做准备。
金陵新上任的一众官员皆战战兢兢,因着不清楚卫长庚的脾气,唯恐他会责备他们怠慢天子,九月十五当天,他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卫长庚倒是半点没有要责怪他们的意思,还特特开恩,准了他们一天假,放他们回家休息。
可卫长庚不将这些俗事放在心上,旁人却不能。
岑老太太做主,请他到家中,自个儿设宴为他庆贺。慕云月、林榆雁他们也都一一到场,岑北杨甚至还抱来了大黄,让它给卫长庚表演新学的“行礼”。结果大黄直接大头朝下,来个“五体投地”,把大家都逗得哄堂大笑。
私下里,林榆雁还单独给卫长庚敬了酒,为上次书房争吵之事同他道歉。
卫长庚当时没同他多计较,眼下自然也不会多过问,道了句:“无妨。”
同林榆雁碰了一杯,两人便一笑泯恩仇,仍旧是携手并肩的好兄弟。
慕云月在旁边瞧着,轻轻勾了勾唇,没说什么,及至宴散,她送卫长庚出府时,方才牵着他的手调侃一句:“这天底下大概没有比你更好说话的皇帝了吧?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吼,竟也能忍得下去。”
卫长庚无所谓地笑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若事事都要计较,我早就累死了。”
“外人如何评价我,我都不放在心上,我只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够清楚,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要畏惧我,也不用刻意疏远我,比起帝王,我更希望我只是你们的亲人挚友。”
慕云月心间微漾,不由转头瞧他。
月光下的青年,眉目俊秀,背脊挺拓,坦荡如松下风,濯濯如春日柳。大约是月色太过温柔,他身上少了那股上位者咄咄逼人的锐利,反添了几许人间才有的烟火气。
目光凝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嘴角凝着淡淡的笑,漆深的眼眸似也有了光。
或许这才是他心底真正渴望的吧?
比起无边权势,他更想要一盏属于他的灯火。
慕云月抿了抿唇,扭头将视线调回道路前方。
今天毕竟是个特别的日子,岑老太太管教甚严,平常这个时辰,是不允许她出门的,但今天也难得放宽要求,准许她和卫长庚单独出门逛逛,只要别走太远,也别太晚回来就成。
这反倒意外地促成了他们第一次月下散步。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生辰礼,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慕云月踩着石板路上斑驳的月光,明知故问道。
卫长庚挑了下眉梢。
想起这几天,她和她身边那三个“葭”,背着他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还把明宇给找了来。可见到他,他们就都齐刷刷闭了嘴,跟事先约好了一样,卫长庚在心底无声一笑,道:“嗯,会生气,会生很大很大的气,以后都不理阿芜了。”
慕云月一愣,全然没意料竟是这么个回答,事先打好的腹稿也随之落了空。
然仰头撞见他眼底狡黠的笑,她瞬间便知自个儿又被戏弄了,由不得捏拳捶他肩膀,“姓卫的!”
卫长庚朗声大笑,将人拉到怀里好一顿哄,才问:“所以阿芜究竟给我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慕云月剜他一眼,“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犹自撒完气,还是道:“跟我来吧。”
便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
金陵城内里繁花似锦,外围则郭墙连绵,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
其中最高的一处望楼,可以俯瞰大半个金陵城。因着方位偏僻,一无人住,二无珍宝,是以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兵将,并无太多兵卒守卫。
慕云月事先已经让明宇帮忙打点好,一路带着卫长庚登上望楼,倒也畅通无阻。
起初两人在楼道中,视线逼仄,不辨方向,等到了楼顶,视野便顿时开阔无比。
云头压得极低,似伸手可触。月亮也比刚刚在巷子边瞧见的,要大上一轮。
清辉淡淡氤氲在月轮边,仿佛美人鬓边翘起的发丝。而脚下便是城中的万家灯火,星罗棋布,只要连绵到天上去。
卫长庚眼里不禁也漾起明澈的光。
这些年住在皇城,他虽是富贵无双,可到底因着那种桎梏,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似这般开阔的景致,他已经多少年不曾看见过。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小的时候,我随娘亲过来探望外祖母,被她训斥不守规矩,我便会来这里坐坐。”
慕云月嗅着风中浅淡的桂子香,莞尔道。
乌浓圆溜的杏眼里,流淌出秋水般潋滟的光,仿佛载满了整片银河,流入他心里。
卫长庚勾了下唇,学着她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却是似笑非笑道:“北颐律法有言,望城乃一城重要军事之地,若无通行令牌,轻易不可攀登,违者贬为奴籍,流放千里。阿芜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块清算,该判几千里?”
慕云月眉梢抽了抽,有种想把他从楼上推下去的冲动,仰起脖颈儿,叉腰道:“皇帝陛下今夜也随我上来了,我尚可因‘不知者无罪’减缓个几百里,不知似皇帝陛下这般深谙刑律,还知法犯法的,该罪加多少等啊?”
卫长庚忍不住笑出声,觑着她叹道:“你啊你……”
瞧了眼四面光秃秃的砖地,疑道:“所以阿芜究竟给我准备了什么?”
“皇帝陛下不是很聪明,什么都能猜到吗?怎的现在不猜了?”慕云月哼道。
一看就是还在为刚才自己逗弄她的事生气,可真记仇。
卫长庚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凑到她耳边,哄道:“阿芜面前,我不敢自称聪明,所以便告诉我吧。”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求你了,我的好阿芜。”
慕云月这才心满意足道:“这还差不多。”
边说,边扭头给楼下的采葭和明宇使眼色。
两人等了许久,都有些困了,眼下得了命令,立时抖擞起来,左右开弓。
“砰!”
“砰砰砰!”
几声震耳巨响直冲云霄,卫长庚循声仰头。
初秋的夜色深浓旷远,流云清淡,月色太过明亮,星星反倒显得暗淡。焰火簇簇升上苍穹,在夜幕上迸发出耀眼的光,满城灯火似也覆上一层别样的色彩。
那焰火,很特别,与他两辈子见过的都不一样。
焰火素来短暂,绽放一瞬后,便会立刻湮灭无形。可这个却硬是在空中迟迟闪烁不灭,仿若另一颗星辰,莹莹闪烁在月光之畔。
那是长庚星的位置。
卫长庚会心一笑。
小的时候,他曾问过他父皇,为何自己会叫这么个名儿,听着有些不伦不类。
父皇便告诉他,长庚乃是暗夜中的启明星,每当晨昏交接,它是昏昧时分亮起的第一颗星辰,亦是黎明到来后,夜空暗下的最后一颗星。
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也是希望他能成为北颐那颗不灭的星辰,即便长夜难明,他依旧能成为千万人迷途中的指引。
可太过明亮的东西,背后总刻着一道孤独。
除却那轮月光,这浩瀚银河中,似也再没其他星辰,能陪他熬过这漫漫长夜。
而月亮又是那般遥远,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她……
“所以之前我送阿芜半城烟火,阿芜今日便是过来回礼的?”
卫长庚把玩着腰间的佩玉,悠悠问道。
冷不丁被戳中心事,慕云月耳尖微红,装作不在意地冷哼道:“我没有皇帝陛下有钱,只能做到这些了。”片刻,眼珠子又“滴溜溜”往他身上瞥,声音带着忐忑,“皇帝陛下可还满意?”
卫长庚没有说话,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已经回答了一切。
慕云月终于松了口气,悄悄上前一步,同他并肩而立。夜风卷着两人鬓边散落的乌发绵长飘远,逐渐竟有些分不清彼此。
卫长庚心中满是称意,然念着小姑娘今日小小的讨好,烟火落尽时,他又忍不住逗道:“就这些啊?”
不过是逗逗她,看看她的反应,熟料慕云月仰头瞧他一眼,还真红着脸偏开脑袋,轻声道了句:“还有的。”
这倒叫卫长庚好奇了,他便负手站好,耐心等她。
慕云月却没再给天枢他们下任何指示,只轻轻攀着他肩膀,垫脚在他唇上一吻,道:“我想通了。”
卫长庚扬了扬眉尖,不懂她想通什么了,但见她面颊一点点飞起的霓霞,他忽然如福至心灵般,心头冒出一个答案。
一个他期待许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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