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它径直递给周芙,“这个拿着。”
“短刃防身。我来的时候也已经做好了你们俩要去豫州的准备,给你们找了个靠谱的马车夫。眼下马车停在外头,你们此刻走,老皇帝还没有发现,你们走得能顺利些。”
蒋厚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想好了很多的事情。
老皇帝一方面想在派兵一事上拖一拖,可另一方面又仍旧怕逼得狠了,周崇焕会造反。所以等容妃回去告完状后,老皇帝势必会派人看住周妘和周芙,将她们两个扣下来以挟制周崇焕,到时候要走,怕是就走不得了。
“阿姐,我去收包袱。”
“你去多披两件衣裳,我们等一下就走。”
周芙明白蒋厚的担忧不无道理,思虑片刻后,赶忙带着银灯转身进了房间。
此刻的豫州,城门紧闭。
黑木铁达的大军驻扎在城门口三里之外的地方,张臣民的尸骨被他挂在了自家军营阵地前,是挑衅,更是欺辱。
昨夜事发突然,倘若时间再多片刻,能让周崇焕捋清黑木铁达的几路兵,他是绝不会让自家女婿带兵去那条逼仄小路迎上黑木铁达的。
一个谋士出身的儒将,遇上黑木铁达这么个少年时就久经沙场的老手,自然是逃不过。
他心中又悔又痛。
当晚强忍着镇定跟黑木铁达的兵战完第一回 合,将他们赶出豫州城后,身子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前一刻同宋裕说话时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倒了下去。
黄沙遍天的边境,前些日子,大家心情还好受些。可经历了昨夜那一晚,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前两日,张大人笑着同我讲,他有些想大郡主了。他说他们夫妻从未分别过这么长时间,虽然男人在外想家很没出息,可他就是想早些见到大郡主。”
“他白日里给太子练兵,晚上点灯熬油地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昨儿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同大家谈笑风生,怎么就死了呢。”
一场仗打完,蒋锳浑身灰扑扑的,她蹲在营帐前,捂着脸痛哭出声。
樊仙芝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女儿。
战争本就是要死人的。
兵卒会死。
将领也会死。
他们这些在沙场上呆的久了的人,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前一刻还鲜活的同伴,下一刻身首异处。刀剑无眼,这些年她早就见多了。只是自家女儿虽一直从军出行,但并未真正见过沙场的残酷,所以这才没法直面生死。
但沙场最残酷也最残忍的地方,恰恰在于这一份习以为常。
樊仙芝想要安慰她,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将女儿往自己的怀里拉了拉。
却不料,蒋锳突然猛地抹了一把泪,挣脱了她。
“母亲,张大人的尸骨能偷回来么?”
“有偷回来的可能性么?”
她擦干了脸上胡乱的眼泪,一错不错地盯着樊仙芝看。樊仙芝愣了愣,倒不是觉得女儿这话荒唐,只是因为她今早就跟蒋莽说过这样的话,但被蒋莽骂了回来。
不是不能。
是太冒险了。
樊仙芝转过身去,没回答女儿的话。她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女儿这个年纪,她要考虑得很多,不可以因为心头的一时热血和不平而做错事。
蒋锳眼泪巴巴地瞧着樊仙芝,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飞奔着往营帐跑去。
夜深了。
四下一片寂静。了望台上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整个豫州都处在一片低压里。
蒋锳探头探脑地从军营西边的那处竹篱笆里钻出去,身上带了不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火药。她的马儿早些时候就被牵到了篱笆的一边,白日的时候张臣民的旧部面上都依旧服从命令地在军营里待着,但暗地里都咬着牙想去敌方的军营把人夺回来。
她早早地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想着若是他们愿意带自己去,那自己就跟着他们出一把力。若是不愿意带自己去,自己就把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火药给他们。
想到这里,一切也就没有那么难熬。
她艰难地从竹篱笆那里爬出来,可一抬头,除了看见点着火把的几十个张臣民的旧部以外,火光中还有骑在马上的宋裕。
此刻几人都将清冽的目光放在蒋锳的身上。
“宋裕,你也在。”
蒋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虽然狼狈但神色里又尚且有柔软,“今早老王爷下了命令,倘若有人要去截张大人的尸骨,必定军法处置。”她轻声开口,说完这话后迎上宋裕的目光,“你是为了周芙去的,对不对?”
小姑娘说话不带半分的婉转。
宋裕略微颔首,他素来敬重张臣民,但也知晓此事犯险。虽说为了周芙这话显得太过绝情,可若非猜测她会跟着周妘来豫州,他不会做这样犯险的事。
“她想做的,我能办到的,我都会试一试。”
他温声开口。
前世也好,这一世也好。这都是他愿意的。
这话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冷淡的低笑。
“原来周芙那丫头看中的还真不是你这一张脸啊,宋裕。”
熟悉的醇厚嗓音。
蒋锳循声望去,只见火把攒动间,周征也带着十几名近卫策马而来。
这一夜,他们不谋而合。
第40章 四雪
“自然。”
宋裕大言不惭地回过头望着周征, 来往的马蹄碾碎尘土,骏马的嘶鸣声回荡在辽阔的天地间,孤单而又寂寥。
周征勒紧手里的缰绳道, “宋裕, 你若不曾辅佐周翦,兴许我们能做朋友。”
宋裕迎上周征的目光, 低笑着开口,“可在下与世子爷依旧殊途同归了, 不是么?”
宋裕说完这话后, 将目光从周征的身上移到蒋锳的身上, 原本清冽没有什么波澜的眼底浮出几分浅淡的深意来,“这篱笆墙出来容易, 回去难。世子爷,这一生,可要看顾好蒋姑娘。”
行差特错。
上一世未曾好好珍视的明珠这一世切不可再当做鱼目。
宋裕望着周征,前世在王府中的回忆缓缓碾过脑海,他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去审视周征的,周征虽不知晓他此刻的深意, 但难得的, 没反驳他的话,只是夹着马腹往他们这边近了近。
待到离蒋锳只有一丈远的距离的时候,清清冷冷地开口, “上来。”
蒋锳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鬓发也很是凌乱。在喜欢的人面前呈现这副样貌, 蒋锳心里自然是有些觉得丢人的, 她嗫嚅了一声, 指了指不远处自己早早拴在那里的马, 想表明自己也有马。可这话还没有正式说出口,有力的大掌已经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顺势被这人拽上了马。
青年人凛冽而又孤绝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我身上都是灰,脏兮兮的。”蒋锳小心翼翼地开口。
“边境风沙大,身上半点尘埃不沾才是稀奇。”
没有想象之中冷嘲热讽的话语,有的只是还算宽慰人的解释。这声线虽听着没什么情绪,可还是让蒋锳一怔,她随即抬眼,抬头的幅度过大,额头不偏不倚撞上这人的坚硬的下颌。
“周征,你会说好听的话了?”蒋锳捂着额头眨眨眼,嗓音轻的似甘露。
好听的话么?
他才不会说。
“你多想了。“
周征偏过头去,收拢眼底的情绪,决计不承认自己有所改变。
蒋锳瞧着周征这样子,冷不丁就想起周芙,这对兄妹都是一样的嘴硬。
马蹄踩过黄土之上零星的碎石,留下一地深深浅浅的蹄印。黑木铁达的军队驻扎在豫州城外不远处的济水河边。昨日那一场恶战,是后来周崇焕用火攻的方式守城才力挽狂澜。
胡人喜水。
火攻只是让他们一时失了利,乱了方寸。眼下他们正住在休憩养生的阶段,约莫过几日就又会有一场恶战。
豫州离突厥和大辽的领地都十分之近,胡人此番出征甚至都不需要带太多的粮草,家乡就在不远处,此战于他们而言物资充足得很。
而反观豫州。
帝王猜忌。
粮草缺乏。
仗打得艰难。
“胡人信萨满天神,今日戌时是他们的萨满节。兵士们会脱下铠甲,穿上他们家乡的衣裳搭起神台祭祀。黑木铁达之所以要张大人的尸骨,一方面是想羞辱我们,另一方面是想用中原将领的鲜血和性命来祭祀他们所谓的天神。”
马儿停在不远处。
一行人蹲在丛生的杂草后头,宋裕虽也行险事,但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与黑木铁达上一世博弈十余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那个营帐在敌军的最后方。里头大概有二十余人。”周征抵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
宋裕仰头,“我们刚巧用我们的二十余人去换他们的二十余人。”
周征问,“什么时候换?”
宋裕瞧了一眼天色,大片大片的红云自西边开始浮现。被他们盯上的那个营帐里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又陆陆续续有士兵回营帐,他们怀里都抱着祭祀用的衣裳,还有一扇獠牙鬼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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