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锳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丫头们给周芙梳洗换衣足足花了有半个时辰,她素来不喜欢过于浓艳的妆容,所以周妘给她准备的衣裳眼色也较为素淡,里头就是月白色绣着云纹的衫裙,外头罩了件金丝芙蓉锦的如意袍。配上她那一张素净却又明丽的脸,看着端庄又温柔。
周芙从小筑走到厅堂的时候,几个王叔们正坐在大堂里同周崇焕乐呵呵地絮叨着家常,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们跟婶娘则在后花园下棋的下棋,说笑的说笑。
周芙一一行礼,一一叫人。
待到最后才叫到昭王。
“九叔。”
“你最后一个叫我,九叔才不应你。”甭管多大的场面,年轻时候的昭王总能打扮得十分浪荡,如同一只花孔雀。诸如此刻,软底的金丝袍罩在身上,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屐,笑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惹人疼。
他生得俊,这世上形容男人俊美的词都能用在他身上,但偏偏,只有正经不可以。
东王听不下去,一记脑瓜崩儿敲在这位九弟脑袋上,乐道,“老九啊,如今小永安已经是大姑娘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逗人家?”
“就是,老九瞧你这坏样儿,什么九叔,狗屁九叔!”宁王吐了口瓜子壳儿,也笑着啐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调侃这弟弟俨然已成习惯。
昭王对兄长们的这些批判充耳不闻,只扬起唇角,悠哉悠哉地对周芙招了手,“永安过来。”
周芙乖顺的往前。
只见昭王从怀里掏出个用绸布包好的物件来,往桌上一摆,用轻轻地一抖落,一对满绿满色的翡翠镯子呼之欲出。
这绿的,这水头。
宁王“啧啧”了两声,伸手去摸,手背上挨了昭王一记狠打,“三哥才骂九弟我是狗屁,这会儿就忘了?”昭王似笑非笑地回怼兄长,怼完后将桌子往周芙面前一推。
“丫头你的。”
周芙屈身谢礼,谢完后又跟周崇焕略讲了几句话,这才又出了厅堂,往后花园走去。
婶婶和几个堂兄堂姐都在后花园里,大家许久不见,几乎都坐在石桌旁叙着话。东王家的小孙子吉哥儿如今已经五岁了,也不知被谁惹到了,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扑进周芙的怀里叫着小姑母,周芙坐在石凳上把吉哥儿搂在怀里,低头拿了块糕饼笑着哄着他。
“呵!”
“皇兄,你怎么这样了?”
周芙正低着头,突然听见了一声声看似关切实则憋笑的慰问,忍不住抬起头,这才发现是魏王来了。
周翦昨日那一摔可半点不轻,伤这种东西一般到第二日会显得更加分明些,周芙打眼一看,周翦从左眼到鼻梁如今肿成了一片,青青紫紫,看着就像是教人打过了似的。
“摔了摔了。”
“不打紧不打紧。”
周翦勉为其难地应付着兄弟姐妹们的嘘寒问暖。若非昨日的话还没说完,他今儿也不想凑这热闹,真是白白让人笑话。
想到昨日的话,他后怕地看了一眼脚下,见没有台阶,这才走到周芙身旁,“永安,堂兄有话跟你讲。”
周芙抬手按住吉哥儿拽她头发的手,柔声道,“嗯,堂兄,你说。”
周翦打眼瞧了瞧四下的众人,俯身将吉哥儿从周芙怀里抱出来,“小吉哥儿,咱去奶母那里玩一会儿,伯伯跟姑母说会儿话。”
周翦一面说着,一面把周芙带到了凉亭旁的一棵桃树下。待到在桃树下站定后,周翦这才有机会将昨日他一直就想说的话可倾倒出来。
“永安,昨日蒋厚那事儿真的跟兄长无关,蒋厚征战多年,本就是爱自作主张的性子,真不是兄长故意陷害他。”
“嗯。”
“我昨儿看你们闹得很不愉快,就想同你讲这个了,你一开始就对兄长起疑,说些伤人的话,他自然同你顶着来,把这事儿认下来了。”
“嗯。”
周芙静静地听周翦说了半天,待到听完后,也只是随意地“嗯”了两声。
“你就只是嗯?”周翦显然没从周芙身上看到他期盼的反应。
“罪状是他自己要认下的,堂兄太低估他了,他有什么担不起的,宋大人什么都担得起。”周芙随意地拨了拨雪腕上的玛瑙手钏。
“可永安,你冤枉了他,至少得有句关怀……”周翦忍不住为宋裕说话。
周芙理解周翦,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宋裕辅佐他都可谓是尽心尽力,所以他帮宋裕说话那是情理之中。
昨日的事情,确实是她先对宋裕起疑。
她回去也反思了,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
但罪状确实是他自己认下的。
更何况,上一世,她受得委屈也不少,他们之间真要顶真算起来,如何掰扯得完。
“堂兄,我知晓你觉得我冤枉了他。”
“但我跟宋裕之间,如果要清算,环环相扣,一件事跟着一件事是算不完的。你不必替他委屈,我跟他的事情,跟堂兄没有关系,若堂兄要掺和进来,只会徒增一个让我怨恨的人。”
周芙轻声开口。
上一世会极门前的屠戮和后来掖庭的八年,那些怨恨和责怪如今都是宋裕一个人担着的,但事儿确实他和宋裕一起做的。
周翦觉得周芙的眼神灼眼又骇人,下意识地就避开了她的眼神。
“罢了。你们的事我不掺和了。周芙,你回去吧。”
……
此番这些宗亲王叔们来,都是赶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的路的。所以用了午膳后,在王府管家的安排下,都去了各自的厢房午睡。
原先还吵吵嚷嚷的府邸在午后突然安静下来。
周芙所住的别院一直僻静,蒋厚昨日回去挨了顿好打,早上愣是没能爬起来,直到大家都用完午膳后歇下了才来。
“唉哟。”
“嘶。”
他腆着脸过来,屁股一沾凳子就嗷嗷地叫唤。
“活该你。”
蒋锳恨铁不成钢地拿了软垫给他,“垫着。”
蒋厚乐呵呵地接过软垫,“还是我亲妹子好。”
“你不是怕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丢脸么?这么过来就不丢人了么?”蒋锳不客气地调侃他。
“丢人。”
“但我回去后想了想,周芙听说我这事儿铁定生气,与其我养伤那段时间她把我想成一个憨货疏远我,那不如我自个儿先过来。”蒋厚把软垫搁在屁股底下,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咱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她不知道你憨?”
蒋锳无情地戳破他。
“我今儿还约了宋裕来,昨儿老头子那一顿打,我长记性了,虽然我很不喜欢那个姓宋的,但我今日得跟他好好道歉。若我不自作主张,也不会险些酿成弥天大祸。”
正说着,门口那位曹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宋公子。”蒋锳冲着宋裕莞尔一笑。
宋裕点头致意。
白衣白袍,一张俊俏的好脸。
“道歉。”
蒋锳推推蒋厚,想着让他趁热打铁。
蒋厚撑着石桌艰难地站起来,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道歉的话刚说出口,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银灯端了一碟花生出来,秋菊搬了把圈椅出来。周芙坐在院中央,屏退了秋菊和银灯后,仰头看着宋裕:
“你道歉。”
“周芙,你不是知……”蒋锳急起来连郡主都不叫了。
第22章 矛盾
宋裕沉默着抬眼,眼底没什么情绪。
“抱歉,蒋厚。”
“诶,不是,你这跟我认错……”蒋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周芙,我宫宴上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你让他同我认错做什么……”
上一世的时候,蒋厚是真想看宋裕这个清冷骄傲的人低头的样子,但眼下,得偿所愿了,他却并不觉得快意。
周芙没回应蒋厚,她不大的手心里抓着一把花生,低头摩挲了一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响,又抬起头,“过来。”
微风卷起青白石板上的枯枝枯叶,宋裕依言走过来,刚站稳,一把花生就已经砸了他的身上,又顺着服帖的衣袖布料滚落在地。
霎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周芙……”
“宫宴上的事真的跟他没关系,你不用替我出气。”蒋厚急切地解释,敏感如蒋锳,听了兄长这话后,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忙一巴掌拍在蒋厚坚实的臂缚上,“不会说话就别说。”
周芙也听到了蒋厚的话,但替他出气倒真并不是她的本意。低头拍去掌心间花生碎屑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她看见宋裕垂在绣着青竹纹样袖袍下的手指略微带着几分隐忍的轻颤。
“蒋锳,你带着你兄长先出去,张管事前几日采买时从宫里头做御医出身的邓大夫那里置换了些不少好的伤药,你让银灯带你们去拿一瓶走。”周芙体贴地开始撵人。
纵然她不撵,蒋锳也想走了,相交这么些年,她一直觉得周芙性情柔顺,但不知怎的,蒋锳总觉得对着宋公子,周芙总是带着几分刻薄。
她不知道周芙喜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但她知道的是,这样的周芙,一定也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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