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芙神色变了变,突然明白了过来,可很快,又忍不住问,“德福嫂,我还是冒犯地问一句,你先前跟德福哥盖一床褥子,他的病气没过给您嘛?”
德福媳妇儿听了这话冷不丁红了面,“这不是有了孩子嘛,俺们家那两个孩子还小,俺倒是想跟他钻被窝呢,可孩子得有人看着,所以这一年,俺怕他晚上看了俺心痒,就没让他跟俺睡一张床。”
这话毫不遮掩。
周芙小脸一红。
跟德福媳妇儿聊完天后,时候已经不早了。周芙大概能猜到这场疫症为什么久治不愈,天擦黑,她本想着早些下山,然后明日一早再让人来把宋裕救出去,可偏偏临走前,听见德福的大哥和父亲悄默默在厨房商量着明一早就磨刀把宋裕了结了。
一不做二不休,给官府一个威慑看看。
杀了官府的人,除了泄愤以外对他们家还没死的儿子有什么好处?周芙很不理解,但她也看出来了,德福嫂还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这家的翁翁和大哥绝不是。
周芙来的时候是一路摸索着来的,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晚上顺利下山,更不能确定明早自己是不是还能记得这条上山的路,又是不是还能记得这户人家,万一没来得救他,她觉得宋裕很有可能就死在这里了。
她想他死么?
当然不想。
在掖庭最恨他的那几年,她也没想过。
所以左思右想后,周芙决定留下来。
天黑沉沉的,外籁俱寂成一片。在这家人屋子里的灯烛都熄了以后,周芙这才静悄悄地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进柴房。
她进去的时候,宋裕正微阖着双目在休息,他周身无一不疼,从脊背到额头,但也许是这么多年遮掩疼痛惯了,当周芙的煤油灯照过去,他竟然还能给她一个“安心吧”的笑容。
安心个鬼。
周芙将煤油灯放在一旁,低头去给他解身上的绳子。纤细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纵然是这寒冬腊月,她也感觉他烫得厉害。
飞快地将绳子解开。
周芙看了一眼他的额头,想来是德福家媳妇儿担心自家翁翁这一铁锹下去真把人砸死了,已经来偷偷处理过了。
“衣裳脱了。”周芙说。
宋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
“你不脱,我就自己扒了。”
周芙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四目相对,宋裕这才确定他没有听错。他回头看了周芙一眼,大概也明白了她要干什么,欲言又止了一瞬后,还是解开袍带,一层一层,最后只露出了鞭痕累累的脊背。
饶是周芙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他背上狰狞的鞭伤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不好看是不是?”
宋裕笑笑,抬手试图将衣裳拢起来。
周芙摁住他的手。
从怀里将伤药拿出来,周芙用一旁的湿布给他擦了擦伤口后,这才用手指一点一点将伤药抹在充斥着鞭痕的地方。
两人都很安静,过了许久,才听到周芙在他背后缓缓开口:
“宋裕,他们说那些没有人遮风挡雨的官奴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被鞭打,被责骂,被折辱。”
“我看到所有人的伤痕都会觉得不忍,但唯独对你,我觉得太轻了。”
第14章 旧怨
“对不起。”
静默了片刻后,宋裕突然低哑着嗓子开口。
屋内只放了一盏煤油灯,周芙看不清宋裕的表情,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还能从嘴这么硬的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实属难得。
“对不起什么?”
“很多,江龄雪死后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会极门前处置那些藩王的时候,我站在你的角度想过,但还是那么做了。”
这些话在宋裕的脑海中其实盘亘了很久很久,死在沧州城外的前一晚,他还曾想过,若是人真的有下辈子,那他见了周芙该如何说抱歉。他那时用生宣写了满满一页的话,可到了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反而只能说出这么两句来。
“宋裕,如若这辈子我父亲死的比上辈子迟,如若这辈子你统一兵权的时候,我父亲没有站在你的那一边,而是带着我的王叔们拼死反抗,你会像上辈子对九叔一样对我的父亲下手么?”
周芙的手指离开宋裕滚烫的脊背,问出了这个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盘算的问题。
“会。”
“但老王爷不会这么做。”
“万一呢?”
“淮南王一生忠义,如果有万一,我也会给他一个善终。”
虽然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但听到善终这个词的时候,周芙不免还是心底一凉。
“宋裕,我真后悔我今天带的是伤药,不是盐。”
周芙重重地一巴掌拍在青年伤痕累累的后背上,撇开眼道,“把衣服穿好。”
宋裕额前又疼出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此刻带了些情绪的周芙,低头将衣裳理好。
“能走么?”周芙见他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忍不住问。
“能。”
宋裕头虽昏沉,但还不至于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只是步伐有些不稳。
周芙松了口气,提着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竹门,也许担心有“吱呀”声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了门上,一时不在意便忘了脚下,结果一个不小心就将门槛前的竹枝子给踩断了。
这竹枝子断裂的声响惊醒了院内被绳子拴住的家犬。
“汪汪汪!”
家犬的狂吠声响起,原本黑漆麻乌的两间屋子突然又同时亮起了灯烛。
周芙跟宋裕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屋子里德福他哥和他爹披着衣裳出来了。
“这个周姑娘跟官府的人是一伙的!他娘的,骗俺们!”
说着,又重新抄起了家伙。
周芙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就已经被宋裕攥住了。紧接着,就是德福家的拿着火把在后面追,她跟宋裕在前面跑。
活了两辈子,这么狼狈地奔逃还是第一次。
山间杂石很多,小路又崎岖,周芙跑到一半就把脚给扭了,但一直强撑着没说,只是一瘸一拐地跟着宋裕继续跑。
直到那一家人在一个拐角处被他们甩的没影了,两人才稍稍停歇下来。
“上来。”
宋裕松开周芙的手,双手撑着膝盖,示意周芙趴在他背上。
“别忘了你的身份。”
周芙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然后不咸不淡地提醒他身份之差。
“等回去,我会罚跪。”
宋裕喘了口气后,缓缓开口。
周芙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家人此刻虽然已经被甩没影了,但是后头什么时候会再追上来,她心里也没谱。掐了掐手心,她认命地伏在了宋裕的背上。
“回去后自己跪上一晚。”
“好。”
宋裕低声应了,并没有讨价还价。
宋裕这人虽清瘦,但身板极正,背起人来很稳当,这一点,周芙很多年前就是知道的。但眼下,趴在他背上,她只觉得烫。
当年父亲提到朝中那两位赫赫有名的中书令时曾提到一个词,铜皮铁骨。过去这么久了,周芙一直觉得这个词最适合的还是宋裕。
他上一世为大梁付出了很多很多,如今千里迢迢到荆州来也依旧是为了他的政见。
是股肱之臣,亦是百死不折的直臣。
当然,也是个负心人。
“宋裕,如果你当年不曾力挽狂澜还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也许重生后看见你,我真的会想要教训你一顿。”
往事不堪回首,周芙发自内心地开口。
百姓安居乐业,这六个字在宋裕的脑海里缓缓碾过去。
“所以周芙,你喜欢后来没有战乱的大梁么?后来百姓们都有饭可食,有衣可穿了么?”
宋裕敛了敛眸,突然低声问。
有么?
应该有吧。
周芙轻叹一声,“我自然喜欢没有战乱的大梁。跟辽军跟突厥打了二十年,谁不想着止战休民呢。”
二十年了,收复失地,拼死也不让这大梁的山河陆沉,这也是淮南王府所有人毕生的心愿。
想到这里,周芙忍不住又想再多问一句。
“宋裕,如果当初在你生辰那一天,我没有去你家祖宅找你,没有看见你在祖宅里藏了个江龄雪,你后面会主动告诉我她的存在么?或者说,你会主动告诉我,你在王府之外关照了另一个女人十多年这个事实么?”
虽然如今再说这些没有意义。
但江龄雪着实是第一个用死震慑过周芙的人。
上辈子的很长一段时间,周芙都曾经做过江龄雪血溅军营的噩梦。在梦里,她梦见江龄雪仍旧是第一次相见时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只是状似柔弱,实则刚烈。
“周芙,淮南王一生骁勇善战,深明大义,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优柔寡断的女儿?”
“倘若不是怕你难过,宋裕早就处置了昭王的这些余党,哪里还有他们蹦跶的机会!醒醒吧,你不做周家的罪人,你就会做天下的罪人!
江龄雪那一日还骂了周芙一些什么,周芙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后来自己的裙角上手上满是江龄雪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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