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并不说话,一直没有听到王莼和裴稹回京的消息,想必六月十五之前,他们是赶不回来了。虽然她也能体谅兄长和先生,为了国家大事,错过她的及笄礼也没什么,到底是未及笄的少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涩吧。
从小到大,她都在阿兄的羽翼之下,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就连家规祖训,阿兄也能为她编出两大本来。她知道阿兄从来只是嘴上说说,与她吵架不过是小打小闹,她也知道,阿兄为了照顾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失去了多少朋友。
她自小便体弱多病,三岁母亲去世,她总是哭哭啼啼不肯入睡,吵着要“阿娘”抱,阿兄只能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因为他一走,她就要撇嘴大哭,吵得整个王家不得安宁。
再长大些,兄妹俩经常吵架,可每次,阿兄都是让着她的,不然以他的辩才,怎么会被彼时尚且说不清楚话的王萱辩得哑口无言呢?
王萱希望,她长成少女,正式成年的大好日子里,阿兄能够在场见证,因为她的少年时光,与她的阿兄密不可分。
至于裴稹,王萱低眉浅笑:先生,皎皎有些想念你了,该怎么办呢?
边关的风吹得又急又猛,连破败城墙上的碎块都被吹了下来,空气中翻涌着热浪,一队乔装改扮过的夏虞兵士,悄悄潜入了苍岩山地界,在山间搜索了数日,又悄悄潜回去,向他们的王爷妥木特汇报情况。
“回王爷,属下们在苍岩山探查数日,带回一些土壤和岩石,让人分辨过,看不出来苍岩山到底有没有金矿。属下无能,请王爷恕罪。”
妥木特精通寻金之术,他当然知道寻找金矿的不易,往往是要到现场去勘察过,才能确定当地有没有金银铜矿在地下。他思索片刻,有些犹豫,突然听见身边的李信道:“依属下愚见,既然我们已经有了沭阳城的布防图,不如趁着那端朝太子离开沭阳城,攻下沭阳,再去苍岩山仔细查探。”
前几天就有线报回来,说镇守沭阳的端朝太子萧衍受不住边关枯燥,又跑出去玩去了。这一年来,沭阳城常有萧衍斗鸡走狗、肆意胡闹的事迹传到西江府来,堂堂一国太子,如此不成气候,西江府的百姓们都对妥木特攻下沭阳城万分期待,在他们看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此时出兵太过仓促,而且城中情况不明,”妥木特摇了摇头,但这个机会实在让人心动,“苍岩山若真有金矿,那西江府扩充军备就指日可待了!本王出手,定要万无一失,李信,你去准备一下,本王要亲自去苍岩山探矿脉。”
王莼面上装着激动不已,心里却在暗笑计划成功了一半,离他回京的日子也近了一步。
第二天,妥木特便带着王莼等心腹手下,通过李家商队的掩护,成功潜入了苍岩山深处。他们一共百来个人,大多是妥木特的精锐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妥木特,王莼便留了信息,让裴稹小心行事。
入夜,山中露气湿重,所有人都围在火堆旁,寂然无声,警觉地盯着山林深处。王莼坐在树底,拿着酒囊不时喝两口,林中突然传来夜枭刺耳的叫声,王莼唇边勾起微笑,带了贴身侍卫隐入灌木丛后。
“李大人,放水不要走太远了,夜深有猛兽出没!”有人提醒他。
王莼咂咂嘴,这人心肠还不错,但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群黑衣人,个个匍匐在地上缓缓推进,将茫然无知的妥木特等人围在当中。
“咦,殿下你怎么矮了这么多?”他压低声音,随手比划了一下。
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巾,露出莹白如玉的一张脸来,这张脸秀气精致,眉眼弯弯,唇瓣儿像花一样娇艳,一看就是女子。女子瞪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原来是张将军,失敬失敬。”
王莼也没想到裴稹自己不来,竟然派了张溦来接应他,刺杀妥木特是一件大事——但他转头一想,好像战场杀敌之事,张溦比他和裴稹都有经验。
张溦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用口型说:“京都玉郎,‘委身’敌手引敌入彀,值得佩服,如今功成身退,只管看着我们长陵营杀敌便可。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动,也不要出声。”
王莼轻笑,面如冠玉,在暗夜之中熠熠生辉,他那双灿如繁星的眼眸,流转着如水涟漪,实在让张溦恍然失神,不由感叹,这“玉郎”之名,实在是当之无愧。
上次一别,他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只是初次接触实在尴尬得很,王莼中了失魂香神志不清,唤张溦作“阿溦”,亲昵自然,反而弄得张溦不自在了许久。
她自懂事起,便再没有外人敢这么唤她了。
张溦沉默片刻,恢复了镇定,也不去管那蹲在巨石底下的王莼,右手一挥,所有长陵营将士都行动起来,拉开了战斗序幕。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杀,妥木特一方毫无防备,张溦的长陵营却是训练有素,一千精锐围杀一百来人,要是失败了,裴稹可真要怀疑这个前世与元泓双足鼎立的大端第一女将浪得虚名了。
妥木特被擒之时,四下张望,没看到“李信”的身影,便知上了当,心有不甘,高声尖啸:“李信误我!李信误我!”
人群之后的王莼听见这话,拍了拍身上的草根,走到妥木特面前,笑道:“王爷,你做了阶下囚,可不要找错了仇人,我名王莼,琅琊王氏子,祖父乃大端丞相王朗,父亲乃礼部尚书王恪,受命于大端太子萧衍,并不是什么西江府李家的病弱小儿‘李信’。对了,今日擒你的这位将军,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伏波将军张溦。好了,此间事了,我终于可以回京做我潇洒倜傥的玉郎去了,这边关的风啊,刮得人脸疼。”
他说着自恋的话,还要捂着自己的脸摩挲两遍,好像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真的被北风吹糙了一般。
张溦站在他身后,又翻了个白眼,不料王莼突然回头,正巧对上她的白眼,张溦被抓了包,脸色微红。
王莼却没有在意张溦的小动作,只是指了底下一个被绑的侍卫,说:“张将军,这人的命先留一留。”
“为何?”正在埋头懊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侍卫惊愕抬头,张溦也同时发出了疑问。
“更深露重,有野兽出没啊,将军,咱们回家吧。”他语气轻快,心思好像已经飞向了念念不忘的京都,像是回答他们,又不像。
张溦愣在原地。
战场弑杀之人,最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一句——将军,咱们回家吧。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古往今来,多少壮士热血,浸透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而他们毕生所求,不过是一句:“咱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裴稹就回来了。
第86章 之子于归
炎炎六月, 万物繁茂,驿道上的黄土被飞扬的马蹄激起来, 惹得行人破口大骂,张目眺望,却见马背上坐着的是边关来的驿使, 后背一边插着沭阳守军长陵营的旗号,一边插着当今太子萧衍的军号“衍”,心中狐疑:太子殿下驻守沭阳一年之久,风平浪静, 不曾有什么战事发生, 这驿使如此着急,难不成沭阳打起来了?!
驿使昼夜不停,每到一处驿站, 换马修整过后, 立刻上路, 但凡有人询问,都缄口不言,终于在十天之内赶回了京都。一入城门,驿使立刻高呼起来:“沭阳大捷!沭阳大捷!西江府陷落!太子殿下生擒南成王!”
一路上百姓听得清清楚楚,略微懂些边关战况的, 都张大了嘴不敢置信——
南成王奸诈狡猾, 兵强马壮,更是夏虞最有钱的王爷,他治下的西江府乃夏虞屏障, 向来只有西江府侵略沭阳城的份,怎么转眼间,他们毫不起眼、从无战绩的太子殿下就生擒了南成王?!还打下了西江府千里沃土,收复了失地?!
驿使的高呼声如离弦之箭,飞入宫廷。
文惠帝捧着裴稹亲手所写的捷报,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一目十行看尽所有文字,盯着最后一句:“敬献高产金矿一座,恭祝父皇洪福齐天,大端国泰民安。”
“好!好!好!”文惠帝从未如此激动过,就连他当年登基为帝,也没有这么开心。这些年来,夏虞仗着盛产金银矿藏,钳制大端商贸往来,边关骚扰不断,有如癣疥之疾,出兵攻打,那些散兵游勇一击即散,还要浪费大端的军费人力,不出兵攻打,他们就烧杀劫掠,践踏作物,搞得百姓不得安宁,民怨沸腾。
没想到阿衍才到沭阳一年,就能一举剿灭南成王部,收复西江府,更得到了一座金矿,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大端后继有人,万代千秋,绵延不绝啊!
驿使在长安街上一路高呼过去,朝中大臣自然也收到了消息,立刻换上官袍,带上笏板,成群结队入宫恭贺,王朗自然也在其列。
王萱站在二门门口,目送王朗离去,此时才知道,前段日子她到底为何心神不宁,原来阿兄与先生,竟不声不响地做了这样大的一件事,领兵打仗凶险至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心有感应,才会不安。
捷报传遍京都的这一天,是元寿元年六月十四,距离王萱及笄,只有一日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