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不欲在这话头上多说,话锋一转,说起秦氏。
“夏昌估摸是叫她来打听晏学士的信的。她以为我们六人会在一处待着,偷摸跟着还能听见几句朝堂事。不曾想三位男郎都嫌冷,在矾楼里烤火取暖呢。她无心找事,偷了顶帽子回去了。”
“原来如此。”崔沅绾叹道。
三人躲开人群,拐到矾楼三层一雅间。雅间里六人面面相觑,都彼此熟识,可被迫聚在一堂,怎么都觉着别扭。
已婚的、未婚的、男的、女的共六人,看精气神与这身华贵衣裳,都是惹不得的富贵人家。博士进来端茶倒水,兆革与福灵却起了争执。
二人拌了几句嘴,不过是福灵单方面碾压而已。福灵行事潇洒,说自古以来都是男郎妻妾成群,就算去花楼,也能找个行首伺候。她们娘子家却只能守着一人过日子。
“既然来了,不如尽兴一回。”福灵勾勾手指头,把博士叫到身边,道:“挑几个俊俏的小官人过来,最好是会弹琴的,声音好听的。”
博士在矾楼待了五年,偏偏没见过哪家小娘子点男郎过来伺候的,虾着腰赔笑,说恐怕不行。
县主笑出声来,“我们有的是钱。”
当着林之培的面,把钱袋子里的金锭都倒了出来。她不心疼,这钱是林之培拜访嗣荣王时,叫人塞给她的。
无功不受禄,拿着嫌脏,干脆都花出来好了。
“对,我们有的是钱!”有人撑腰,福灵的腰杆也硬,她的钱袋子更鼓,金锭银锭,金瓜子银瓜子,往桌上一摆,好似在跟人比,谁更有钱一样。
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这些钱,够上辈子的崔沅绾好吃好喝地过完半生了。
福灵与县主眼神都往她身上聚,崔沅绾一时受蛊惑,手不自主往腰间钱袋子掏,却被晏绥给拽住。
暗叹一声糟。小姊妹间聊得太欢,进了屋倒把晏绥给抛在了脑后。何况他总是沉默听人说话,更容易叫人忽视起来。
“当真是荒谬。” 晏绥蔑了福灵一眼,给为首的一个警告。
福灵心里一沉,她真是糊涂,倒把这厮给忘了。当着他的面,邀他的夫人入伙,不就是当面找面|首挑衅么。
福灵讪笑一声,正想装聋作哑地糊弄过去,就见晏绥捞起崔沅绾就往外面走。
“嗳,外面冷,你们要去哪儿啊!”
回应福灵一声问话的,是带着怒火的关门声。
再转眸看,博士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县主摩挲着茶盏,觉着场面难堪,摸了摸鼻尖。林之培站起身来,撑开雕花窗子,“公主怕是暖过了头,开窗清醒清醒罢。”
嗳,这厮居然敢讽刺她。
眼眸流转,兆革黯然神伤,恍如丧家之犬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福灵泄气,摆摆手,叫博士出去。
门扉还未关,县主就起身要走,“我突然想起,和他还有几句话要说。就先告别了,公主与兆三郎多说会儿话罢。”
他自然指的是林之培。既然县主要走,他这身份也无法再此多做停留,何况他倒也想回去,县主这话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林之培叉手告别,不过半刻,屋里暖气散了大半,只剩福灵与兆革默默相望。
“你倒是如意了,俊俏哥儿没找成,崔娘子跟县主倒走得快。”福灵绞着帕子低声抱怨。
兆革纵使再愚笨,也知道这是几位做的戏。
福灵一番惊骇世俗的言语,没人搭腔也就做罢。偏偏县主接了话茬,后面一发不可收拾,为的是叫他与福灵多相处相处。
外人在场,有些话不方便说。兆革心知机不可失,咬牙掐了指尖一把,挪步到公主身前,单膝跪地,仰头望着她。
“秉端会弹琴,也会吹箫。脸与身,心与声,都是公主的。小官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
有些话,说出来才知道没那么难。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崔沅绾站在楼下,有晏绥拿来的手炉暖着,不觉得冷。
“希望公主能觅得一位好郎婿,往后的日子顺风顺水。”
晏绥看她这般怅然样子,宽慰道:“放心罢,我清楚秉端的为人。他能放下功名利禄,不顾爹娘反对,就足以说明,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他能扭转爹娘对娶公主的看法,给公主一个风光体面的婚嫁排场,足以说明,他也有能力,能提供公主所需要的。”
崔沅绾也知道兆革的不容易。只是婚姻大事,非有情有义就能一帆风顺。
旁的小娘子就算嫁给纨绔,她也不会管,因为不在乎。而福灵是她的好玩伴,也是官家圣人最疼爱的孩子,有心眼,但不算多,真担心会被人欺负。
晏绥见她面上带忧,又道:“公主嫁给他,定不会受屈。兆公立下规矩,家里几位哥不能娶妾,不能有外室,非必要,不得去花楼拈花惹草。婚后,公主与秉端只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有,公主是皇家人,纵使兆家再强盛,也算是下嫁。何况公主得官家独宠,兆家都会待她毕恭毕敬,半点委屈都不敢叫她受。”
想想也是。福灵的婚事不需操心,反倒是县主,要嫁的可是个虎狼窝。
“那县主……”
晏绥道:“这就说不准了。”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从嗣荣王手里的权被收回去时,县主的命救定下来了。
娘家弱,处处被人拿捏。大利面前,一位小娘子的婚事算什么?县主嫁到林家,嗣荣王便攀上了夏昌的高枝,往后纵使无权,也能讨几座矿山得利。
只要官家还在位,新法会持续发展下去,旧党势力终会被碾碎,死亡少不了。
不幸的是,县主被迫站在旧党那面。而崔沅绾跟随晏绥,站在新党这面。此盛彼衰,县主会随夫家一道消亡。
除非在夏昌下台前改嫁,表明投靠立场,或许会保住一条命。可县主连嫁谁都无权选择,何况是改嫁呢?
他们都知道其中利害,却还是选择了不同的路,期冀殊途同归,实则比登天还难。
崔沅绾闭眼深思,却被晏绥搂入怀中。
“身子这么冷?不如跟我回去罢。”晏绥说道。
破天荒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她不点头,他就不走。跟从前大不一样。
从前晏绥从不在意她的想法,而现在,他也在学着去爱。
当真荒谬,却叫崔沅绾心里暖烘烘的。虽然不时还在发疯……
再睁眼时,眼睫竟落上了雪珠。
身边喧闹声更甚。
在棚下喝茶暖身的汉子,瞧见天下起了雪,粗眉先皱着,而后又展开了来。下雪就不用打铁了,能早点回家陪婆娘和孩子。坏处就是,不打铁,就没铜钱可拿。
思索一番,起身回家。新年将至,挣多挣少,总归是挣了,回去不挨婆娘骂。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站在雪下相拥亲吻。小孩子羞得捂上了眼,大人鼓掌叫好,看见人家幸福,总归是高兴的。
长街人来人往,总有归处要去。
崔沅绾窝在晏绥怀里,大氅闷得她心慌,挣扎着露出脑袋,吸着冷冽的气,背后却贴着暖热的身。
“就要过新年了。”晏绥搂着细腰,身挨着身,头贴着头,轻声道。
成婚前,新年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节日罢了。跟谁过,在哪过都一样。成婚后,心里有了牵挂,自然想过得隆重些。
什么炮仗好,要给多少利市钱,守岁时要做什么,他都在脑里仔细过了一遍。
今年于他而言是五光十色的,对崔沅绾来说,也是别样的一年。
是她重活一次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簌簌飞雪打在肩头,打在她泛红的鼻尖,白花花的一片,把她的心也染得干净。
“回去罢,回家去。”她道。
还有一场恶仗要打,不能掉以轻心。
作者有话说:
尝试恢复日万,做不到就当我打脸,反正13号前要写完正文,收集番外中
第84章 八十四:前日
望着三驾马车走远, 县主才从月明地里默声走了出来。
方才她出来透气,林之培紧随其后。街上落雪,两人又都是没心眼的, 心里也没彼此,自然不会带伞。县主说要去相国寺里寻个卖伞的摊子, 叫林之培先回去。谁知这厮跟狗皮膏药一般,说不得劝不动。
崔沅绾跟着晏绥上马车,林之培才敢松口气。
“总算都走了。”林之培靠墙抄手说道。
县主嗤笑道:“你也走罢, 雪停不下来,半夜三更的, 还不赶紧回家侍奉爹娘么?”
林之培最怕爹娘,说是孝顺,不如说是愚孝。爹娘给夏昌卖命, 他也成了夏昌手里的一把利刃, 什么危险事都敢做。
要是崔沅绾一人前来,他还能顾念旧情, 今晚就撤了动作,叫这几位好好乐呵一回。只可惜晏绥紧紧护着她, 林之培趁着出来透风的空隙,眼色一投, 手下人就动作起来。
等晏绥回到丘园时, 自会发现事情异常。
林之培勾起嘴角, 眸意晦暗不明。瞥眼打伞站在一旁的县主, 嘲她清高。
“这处只有你与我,县主就不用再做戏了。我们俩, 年后就要结为夫妻。谁不知道彼此的样子呢, 现在多相处相处, 婚后也不用再磨合了。”林之培瞧她那副病弱模样,不自主地想起方才崔沅绾的娇艳模样,心里比较着高低。又道:“要是嗣荣王再听话一些就好了,县主也不必日日忍受蛊毒折磨,不用做戏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