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睫微垂,目光悄然无息落在她捏着汤匙的手指。
“你还是不要动了。”
商绒嗫喏一声,汤匙又往前探了探。
少年一言不发,在她迟疑着要不要收回手的刹那,他微微俯身往前,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轻咬住白瓷的汤匙。
乌黑的一缕发落在他的侧脸,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一点小痣惹眼。
黄昏时,梦石从桃溪村中回来,带了几块学堂里送的糕饼,他第一时间给了商绒两块:“簌簌姑娘,这是红豆饼,很甜的。”
“还有,我记得你想要笔墨纸砚,我替你拿了这些回来,日后宣纸若不够了,便与我说。”
“谢谢道长。”
商绒接了红豆饼和那装着笔墨纸砚的包袱,朝他低首道谢。
梦石笑着摆摆手,随即便挽起衣袖,端起来铜盆里的热水进屋去,替折竹换药。
“公子臂上的伤怎么又出血了?”
他才解开折竹的衣带,拉下半边的衣襟,瞧见那伤口的状况,便皱了皱眉,但他随即想到外头的那个小姑娘整齐漂亮的发辫,他又一下明白过来,随即摇头笑了笑,说:“你如今臂上的伤重,何苦折腾自己?”
折竹不应,却转而问他:“道长可是打算好在此安度余生了?”
“我漂泊惯了,哪里安顿得下来,”梦石将瓷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折竹公子也知,我还有一桩仇怨未了。”
“若非是如今我正在风口浪尖,前有晋远都转运使,后有容州知州祁玉松,两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我又何必在此躲藏。”
“那不如,我与道长做一桩交易?”
折竹的声音带着几分惺忪睡意,有点懒懒的。
梦石一听,替这少年用细布缠伤口的手一顿,他抬起眼:“难道公子愿为我寻那最后一个仇人?若真如此,那我梦石一定竭尽所能报答公子的……”
“我这人不怎么会报恩,但报仇却有千百手段,”折竹打断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襟合上,“你已见过她的真容,我本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你彻底守口如瓶。”
折竹扶着床沿起身,隽秀的眉眼凌厉又疏冷,“但很可惜,她不许,那我便只能与你做这个交换。”
说着,他唇角微扬,迎上梦石的视线,“说不定日后风水轮流转,道长真有可报答之处,可别记错了,你该报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纵是梦石半生飘零已见过许多人,他此时也仍旧没有办法猜透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的一点心思,他甚至从这少年的字里行间中体会到了一股凌冽之意。
梦石回神,不卑不亢道:
“若能得报此仇,梦石一定不忘公子今日之言。”
夜幕降临时,院中所有的木雕莲花灯都被点燃,照得这院内明亮非常,梦石白日在桃溪村的学堂内教孩童认字,回来又给折竹换药,已然十分疲累,故而用过晚饭后,他便先洗漱睡下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商绒在屋中临窗坐着,她认真地在雪白干净的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笔尖的沙沙声细微可闻。
折竹在榻上百无聊赖,闭起眼睛来没一会儿又睁开,他索性起身下床。
商绒隔着帘子听到动静,她立即搁下笔,跑过来却见少年端了一碗茶推开一扇窗,檐外灯火摇晃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过几日,我带你去蜀青城里玩儿。”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回头,却忽然兴起。
“你的伤,几日是好不了的。”
商绒走近,提醒他。
“不流血就够了。”他没什么所谓地答了一声,侧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勾勒的轮廓都是冷淡的。
不下雪的冬夜,吹来的风也是冷的,他不说话,却转过脸来准确地捉住她停留在他手腕的视线。
“折竹。”
商绒无知无觉,仍在看他的手,灯影在她的眸子里闪烁,她已经怀抱这样的一件心事很久,终于忍不住:“你……是不是自杀过?”
风拂耳畔,却很轻,并不能遮掩她的声音。
折竹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仍旧这样平静地看着她,片刻,他轻抬下颌:
“是。”
“为什么?”商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
折竹抿一口热茶,声线平淡。
他倚靠窗棂,看她半晌再没有动静,他便轻弯眼睛:“这就不问了?”
商绒看着他被风卷起的袍角,她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对人说的秘密,就像我,我也有我的事没能对你说。”
她重新来看他,认真地说:“对不起,折竹。”
明明她尚有不能告诉他的秘密,却偏对他的这道旧疤起了过问的心思。
折竹静默地轻睨她干净的眉眼,一碗茶已被夜风吹得半冷不温,他随手搁下,侧过脸看向灯火映照出一片竹林的浓烈阴影。
“我曾想摆脱我背负一样东西的宿命,”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旁人的事,“厌极倦极,左思右想,唯一死了之。”
折竹轻抬起右腕,那道旧疤映入眼帘,他嗤笑,“如今想来,与其我去做那个孤魂野鬼,倒不如让别人去。”
商绒在灯下看他的手腕,她忽然说:“一定很疼。”
如果是在她的手腕,一定很疼。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
折竹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才开口,睫毛颤动一瞬,话音戛然而止。
碧纱帘被风轻卷,徐徐摇曳,几盏灯火将室内照得昏黄,无声拉长了地上的影子。
她垂着眼,手指很轻,很轻地触摸他狰狞的疤痕。
第26章 我好困
冬夜的寒凉淹没一切虫鸟之声, 融化的蜡油顺着木雕莲花瓣下滴,无声落在少年的手背。
有触感,却不痛。
靠在椅背上, 他轻抬起手来, 目光从凝固的蜡痕不经意移向腕骨。
“折竹,你是不是自杀过?”
莫名的,她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少年半垂眼帘,在泠泠流动的水渠边俯身,雪白的袍角覆在地面,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波,洗去手背的蜡痕。
然而一颗颗从他指间下坠的水珠有一瞬在他脑海里成了朱砂一般殷红的色泽, 刀刃狠狠割开血肉的声音发闷, 却偏偏刺得他耳膜生疼。
“我死以后,你不必惦念,也不必过问我的死因。”那道嘶哑的声音含混着极其虚弱的喘息声传来:
“折竹, 你要活, 就活得安静些, 若能一辈子不被人找到, 便是你最好的造化。”
淋漓的水声一点点减弱, 他从恍惚中回神, 映入眼帘的水波涟漪微泛, 再不是记忆里满目的红。
夜风拂过他的衣袖, 他在满院寂静中, 回头瞥一眼木阶上的那道门, 窗纱内漆黑一片, 屋内的人早已安睡。
白日里折竹已经睡了很久, 此时尚无一丝睡意, 重新躺回椅子上,他静默地盯着浓黑夜幕里点缀的疏星,脑海里却是她在昏黄灯影下,手指寸寸触摸他腕上的旧疤。
那样轻,有点痒痒的。
他想。
一夜悄无声息地过去,翌日清晨的寒雾笼罩整片竹林,白茫茫的颜色中透出几分青绿,不甚明亮的天色映于窗上,商绒被于娘子敲门的声音惊醒。
“姑娘,公子,你们可醒了?”
于娘子的语气颇添几分无奈为难之意。
“于娘子请稍待片刻。”
商绒拥被起身,先应答了一声,随即匆匆穿上衣衫鞋子,才掀开帘子绕过那道屏风,她便看见少年披衣坐在床沿,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才匆匆洗漱完,他便半睁着那双犹如浸润水雾般的眸子,朝她招招手:“过来。”
他很快帮她粘好面具,商绒才开门出去,便瞧见院内除了于娘子,还有两个锦衣华服,还算文雅的中年男子。
“姑娘。”于娘子一瞧见他们出来,便忙提裙上阶迎上来。
“于娘子,他们是什么人?”
商绒冷不防见到两张生面孔,便问于娘子道。
“姑娘,这两位是蜀青城中来的,也曾在此山居过,”于娘子面露尴尬,声音压低了些,“今晨他二人来与奴家说,想再赁这院子,奴家也说了此处已有人住,可他们非要奴家带他们来问问两位可否愿意出让。”
于娘子此时心中也觉奇怪,以往冬日里绝没有这样好的生意,却不知那两位贵人究竟因何非要在此时来赁。
其中一人站起身来,腰间玉佩叮当响了一通,他那双眼睛扫过商绒,大抵是常年在脂粉堆里混的,最懂何为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一眼看出她极出挑的骨相,然而可惜的是,她肤色发黄,眉毛杂乱,瑕已掩瑜。
此人目光太过外露,商绒轻皱起眉,心中不适,她转过头,却见折竹步履迟缓,一副不良于行的样子,她心知他是在圆腿伤的谎,便上前去扶他。
折竹先看她一眼,一手扶住门框,再面无表情地迎上那赤袍男人停在商绒身上的目光。
男人只被这看似羸弱的少年瞧上一眼,心中便莫名有些发憷,但他仍扬起笑脸,温和道:“这位小公子,敝人姓胡,蜀青人士,若你愿意出让此处,敝人愿依照你赁下此处的银钱,多给你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