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一柄沾血的长剑,扯下悬挂于腰间小巧精致的玉葫芦,他渐渐地近了,是个少年。
寒雾缕缕缭绕,天地雪白一色,他满肩是雪,衣袂浓如墨色,皮革蹀躞带收束着他纤细腰身,金质的锁扣闪烁的光华都是冷的。
他随意地咬开酒壶的木塞,轻飘飘地瞥一眼她便要从她身旁路过,冷酒入喉,他浓密的睫毛微抬,蓦地停驻,侧过脸盯住她。
手指微屈,扣住剑柄,杀意无声乍露,但撞见她直勾勾的目光,他随之也垂眼看向自己握在手里的酒壶。
“你很渴?”他问。
商绒点点头,眼巴巴地盯紧他的小酒壶。
少年弯着眼睛,带血的剑锋指向皑皑白雪,“不如吃一口?”
商绒亲眼见到他剑锋残留的血珠滴落,融入白雪,散作一片残红,她坚定地摇头,“脏。”
闻声,他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你就不嫌我脏?”
下一瞬,他也不等她反应,径自将酒壶凑到她面前灌给她一口烈酒,随即如愿以偿地瞧见她咳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他笑起来,张扬又恶劣。
一口烈酒犹如一团火焰一般顺着喉咙往下灼烧着,商绒咳得眼眶泛红,眼前添了一片潮湿水雾,几乎令她有点看不大清这少年恣肆的笑容。
活动了两下冻得僵硬的手指关节,她胡乱地摘下自己所有的钗环首饰,一股脑儿地全都塞入他的手中。
少年一怔,垂眼瞧着自己手中忽然多出来金玉首饰,他再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个小姑娘,一身绫罗衣裙被雪水浸润得皱皱巴巴,鼻尖被冻得通红,眼眸是乌黑的,被酒呛出来的浅淡的一点儿红晕散去,面庞白皙又细腻,可怜又不够可怜,骨子里始终透着几分放不下的矜贵。
“一口酒而已,不值你这些。”
他似乎来了点兴致,提醒她道。
“我知道。”
商绒点点头,少年的身量有点太高了,她仰望着他,“我想请你帮我。”
“做什么?”
少年掸去肩上雪,声线低靡,透着几分不可测。
大雪弥漫,寒雾融融,商绒几乎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发皱的衣袂被吹得翻飞如云,雪花擦过她苍白的面庞,她认真地说:
“请你杀了我。”
第2章 金蝴蝶
折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的神情骤添一丝错愕。
“真稀奇,你买我,”掂了掂掌中的金玉首饰,少年隽秀的眉眼生动不少,眸子亮晶晶的,“杀你?”
“嗯。”
商绒因他状似无意的“买我”二字所展露出的几分莫名暧昧而一时有些无措,她忙错开眼,却瞥见少年握剑的那只手。
指节白皙又修长,手背薄薄的肌肤下筋骨有力又漂亮。
“活着才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找死却容易极了,”一缕乌浓的浅发轻拂他的侧脸,凛冽风中,他的眼睛干净又无情,“何必假手他人。”
他将那些金玉首饰重新塞回给她,沾血的软剑缠上他窄紧的腰身,“这些,就留给你自己陪葬吧。”
他的语气清淡沉静,却透着彻骨的漠然。
他侧身走过她身旁,商绒迟钝地回头,雪白天地里,少年身姿如松如竹,挺拔而清瘦。
寒雾朦胧,纷纷雪落。
少年才饮一口酒,步履忽的一顿,他面无表情地回头,踩踏积雪的沙沙声近,那个狼狈又不够狼狈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小跑着朝他奔来。
他杀心已淡,她却不知珍惜。
薄刃摩擦腰间金扣发出“噌”的声音,商绒才在他面前站定,软剑便已精准地抵在了她的脖颈。
刃上冰凉,引得她一颤,睫毛也不由抖动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抿起来,似乎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将掌中的东西捧到他的面前。
她竟然真的一心求死。
少年静默地看她闭起眼睛,他扬起眉,觉得怪异,又觉得有趣。
商绒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而横在她颈间的剑刃却忽然移开,她一瞬睁开眼,下意识地顺着剑锋所指望向冰封的河面。
“若你不介意那里刚死了一个,便跳下去。”
巨大的冰窟窿底下,才将将埋葬了一个被他杀死的人。
商绒看了看冰窟窿,又回头来看了看他,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听人说,淹死是很难受的,我想死得不那么难受。”
“你还想如何?”
折竹的剑锋在积雪里擦拭两下,半空坠下来冰凉的雪粒融化在他的眼睑。
“最好,你能再替我修一座墓。”她竟也真的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折竹复而抬眼,惋惜地叹了声,“你这桩生意若是找我十一哥,他定然喜欢。”
“你十一哥在哪儿?”
她往四周望了望。
折竹蓦地冷笑,商绒忽然被他冰凉的手指捏住下巴,随即被迫看向那雾蒙蒙的河面。
“迟了。”
他悠悠然两字落在她的耳畔。
商绒意识到他口中的“十一哥”,原来已经死在他的手里。
折竹松开她,随意地摩挲了两下指腹,而后收起软剑,步履轻快地朝前走,可没走几步,他目光垂落于一只被冻得关节发红的手。
他朱砂红的剑穗在她指间被风拂动,飒然散开如流霞。
好奇怪。
她不知她此时鼓足勇气握住的这穗子上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她无知又无畏地,抓着他的穗子,不说话静静地仰望他,明明是来找死的,却偏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似的。
冷风呼啸着更刺痛商绒的耳膜,那一口烈酒的劲头也无声上浮,头疼欲裂之下,少年的面容在她的眼睛里逐渐变作三重模糊的影子。
毫无预兆的,她倒下去。
被扯断的朱红穗子静躺在她的指间,鹅毛般的雪花摇摇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半睁着眼,只来得及看见那黑衣少年转身离开时单薄的衣袂微荡。
——
商绒被热醒了。
她茫然地盯着颜色灰扑扑的被子,被子足有三层,将她紧紧地裹在其中,这间屋子里烧着细碳,融融的暖意令她在睡梦中就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挣开被子下了床,商绒打量着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陈设简陋,鼻息间仍可嗅到几分未被炭火烤干的潮味。
靠窗的竹编罗汉榻上摆着一张小几,小几上的风炉燃着烧红的炭火,被煮沸的药汤在瓦罐里喧嚣着,白烟缭绕而出,苦涩的药味弥漫。
——“吱呀”。
推门声响,商绒下意识地回头,屋外风雪涌入,带起那少年烟青色的衣摆微荡,木门倏忽被他扣上,他转过身来瞥她一眼,随即自顾自在罗汉榻上落座。
将罐中的药汤倾倒入碗,氤氲的热雾从碗沿上浮,他凌厉清隽的眉眼微抬,“过来喝药。”
商绒走神了一刹,回神看见他手边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她抿起唇,没挪动一步。
“你或许不知我杀人的手段,”
折竹慢吞吞饮一口热茶,“你若是不想死得奇形怪状痛苦非常,就该听我的话。”
商绒一下抬头,她盯着少年冷白的侧脸片刻,一声不吭地走过去,迈的步子轻,在他对面坐下时也没忘记整理自己发皱的裙摆,而后才乖乖地捏起汤匙,药汤太烫,她被烫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偷偷地看他。
少年睨着她,神情清淡。
商绒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
窗外多风雪,雪粒拍打窗棂的声音细微难闻,唯有风声呼号不绝,折竹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鼓着脸颊吹药汤,又皱着鼻子,小口小口地喝药。
此时室内暖意融融,她的面颊也添了些血色,细腻的肌肤白里透红,眸子乌黑又漂亮,嘴唇也红红的。
看着有生气多了,折竹漫不经心地想。
他从衣襟里取出来数样东西往案几上一搁,碰撞的清晰声响引得商绒抬眸。
那都是她的钗环首饰,但她略略扫了一眼,便知其中少了一支金蝴蝶珍珠簪。
“你那支金蝴蝶,”
商绒看见他漂亮白皙的手指微屈,轻扣桌案,“换了这个院子。”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他那双眼睛轻轻弯起笑弧,又和她说,“这回杀的人有些麻烦,我需要一个藏身之所暂避风头。”
“放心,过两日我便能将你的金蝴蝶赎回来。”折竹又饮一口茶。
夜幕降临时,山野之间漆黑一色,唯有檐下一盏灯笼摇摇晃晃,照亮这风雪俱停的一夜。
商绒躺在床上,悄悄探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看向睡在竹编罗汉榻上的少年。
他的呼吸声极轻,即便她刻意静静地去细听,也很难听清他的鼻息,她也不知自己又等了多久,等得她也逐渐困倦,又一个激灵大睁起眼睛晃了晃脑袋。
他应该睡着了吧?
商绒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晦暗光线里,她盯着床榻边的绣鞋,底子太薄,她逃跑的这一路已经磨破了。
没有下雪的夜,房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
可这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