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眼贴在他面庞。
萧晏持珠的手顿了顿,“怎么哭了。”
叶照自唤眼疾,便再流不出眼泪。哭时,唯有双眼发烫。
萧晏感受着面庞的灼热,搁了珠子,抱人至膝上。
她埋头蹭在他肩窝,呜咽道,“因为,郎君对我好。”
翌日晌午,叶照带小叶子去了一趟湘王府,见慕小小。
萧晏跟着非要同行,叶照只好由他。
入了湘王府,三个女人说体己话,萧晏脸皮再厚,再不能跟在后头。被萧旸推着去朝阳台听曲。
台上,伶人唱的还是大婚那支曲。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殿阁中,叶照伸手抚在慕小小微隆的小腹上,想象数月之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明岁四月,正是春光潋滟时。”慕小小道,“阿照,我们都有家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
“你我浮萍半生,注定已经寻不到父母根基。但是,我们可以成为孩子的根,与爱人携手一生。看树苗长高,长出枝哑,抽出嫩芽,想象来日亭亭如盖矣。”
叶照看她。
想了许久,终是开了口。
她面对着慕小小,将小叶子抱在膝头,如实所言。
最后,叶照道,“阿姐,我来这趟,不是等你劝解,也不是等你提前告知湘王殿下。我既决定要走,便再不会留。”
“我来,只是想你帮我,帮我一件事。”
慕小小满腹的话语,和全部的激动,终于在叶照最后的恳求中平复下来。
叶照低头问小叶子,“你也可以选,是留在姨母处,还是随阿娘走。”
小叶子从她膝头下来,冲慕小小磕了个头,摸了摸她小腹,笑道,“姨母,我要陪阿娘。”
慕小小泪如雨下,将孩子搂入怀中。
“阿照,我应你,谁也不说。但你……别让阿姐寻不到你。”
叶照牵着小叶子,在湘王府门口等萧晏时,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
秋天的日光并不耀眼,甚至因秋风瑟瑟,光线里渗着一股凉意。落在人身上,惬意又舒适。
她在风声中,辨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嘴角笑意一点点漾开。
小叶子抬头看她,又眺望来人,低声道,“阿娘,我其实在很早前就已经不恨他了。”
“他知道的。”叶照牵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所以,你要不要唤他一声。”
小叶子摇摇头。
何必给他短暂的美好。
“阿娘,我始终更爱你。”
日落西山又是一日。
九月三十日,距离婚期还有五日,陆晚意又一次来到秦王府。
名为替司制道喜,将婚服送来。实乃催叶照办事离开。
叶照声色平静,“今日你便去请旨吧。”
这日晚膳后,萧晏添了烛火,继续制作那条罗带。
叶照安静坐在床榻。
萧晏回头看了她两回,总觉不对劲,遂搁下珠子过来,问她怎么了。
叶照咬着唇畔半晌,拉起萧晏出去,走到库门口。
库里放着二人的婚服,按规矩放于夫家暖房。
三日后新妇嫁衣再送回母家。
叶照垂着眼睛,低声道,“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我说半日,你闷声不吭作甚!”萧晏笑道,“这厢不能应你。喜服入库出库皆有时辰,原是司天监算好的上上吉时。断不能随便打破!”
“走吧!”萧晏牵过她,“到时婚宴上,再穿来晃我吧。”
叶照僵在那,没有挪动。
“听话,不许撒娇。”萧晏哄带劝拖走了她。
回来后,叶照依旧坐在床畔,萧晏继续嵌珠子。
“生气了?”萧晏回头看她正自己起身,往案桌旁走去。
那里除了温着的茶水,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掌心沁出薄汗,捏着那颗丹药。
“还说没有,要喝水如何不唤我?”萧晏扶她坐下,倒了盏喂她。
叶照就着他的手,乖顺饮下,“快去制罗带吧。”
萧晏揉了揉她脑袋,转身过去。
叶照默了默,听声辨事,萧晏正聚精会神嵌珠子。
她拢着茶盏,将药从袖中滑入,倒水入盏,轻晃。
“郎君,辛苦了。”她端着杯盏,慢慢走到他身边。
才喝过一杯。
萧晏抬眸看他,却还是笑笑,张口,由她喂下。
叶照恢复了往日模样,在他一侧坐下,摸索着捏上珠子,递给他。
还剩最后一圈,萧晏蓦然就一阵晕眩,困意袭来。
“阿晏。”叶照唤她。
萧晏摇了摇头,看她。
叶照笑,起身引他上榻,替他宽衣。
萧晏微阖着双眼,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直到二人交颈而卧,相拥而眠。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叶照无声起身,素衣裸髻,为再着任何属于秦王妃的衣饰。
她一步步往门边走去,开门,终是忍不住回头。
真遗憾,便是回眸。
我也看不见你。
她停在这一刻,竟是合门走了回去。只是终究没至榻前,拐了个弯,至案桌旁,摸索到那条罗带。
她在手中握了半晌,到底没舍得松开,咬着唇瓣将它一点点收至自己广袖中。
清辉殿正门打开的时候,小叶子已经在等她。
她牵着女儿的手出去,一路上值的侍者还在同她叩首问安。
她尚且还是平常模样,平静温和,“殿下还在歇息,晚些再去唤他。”
“王妃要去何处?”
“可要准备车驾?”
“王妃需要先用些早膳吗 ?”
一路皆有各处侍者问话,她默声摇首,只牵着孩子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王府大门。
她来时便空空,走时亦是孑然一身,连一袭行礼都没有。
纵是是满院侍者皆看见她走出了府门,谁又能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
朱雀长街的拐道口,她与一辆马车擦肩。
车中女子撩起帘帐,望远去背影。片刻,落帘催马快行。
叶照顿下脚步,听车辘声声,未几停下。
只将孩子的手牵的更紧些,往更远处走去。
用过双生花的人,会忘记合眼昏睡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待另一朵花喂下,催他苏醒。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便会取代昨夜合眼前的人。
所有关于最初一人的事迹,都由后来人代替。
亦所谓:
花开两朵,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
十月初一这日,秦王府的各处掌事,侍者都觉不太对劲。
已是晌午时分,而一贯作息有度的殿下,亦不曾醒来。
王妃带着郡主大早出府,至今未归。
反而是长居深宫的清河县住早早入府,说有事面见殿下。虽清辉台的守卫奉命欲要拦她,奈何人带皇命而来,如此入了清辉台。
陆晚意坐在床榻畔,看年少相识的男子,看四周场景。
她将丹药喂入,抚他清俊眉眼。
大抵从你在凉州拉上我马背的那一刻,便是注定,我们要携手一生的。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萧晏长睫颤动,脑海中万千场景破碎,湮灭,消散,又强留着重新拼凑,却再次裂开……
他豁然睁开双眼,攥被的手还不曾松开,只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唯觉心口被剜去一块,不得顺畅呼吸。
“殿下,您醒了?”陆晚意唤他,扶他坐起。
萧晏尤觉头阵阵发晕,又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疼。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人,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
“殿下,用盏茶醒醒神吧。”陆晚意喂至他口边。
萧晏退了退,抬手接过,脑海中画面清晰些。
他饮下半盏,低眸看茶盏,嘴角淡淡勾起,抬眸道,“不生气了?”
陆晚意一愣,点点头。
萧晏揉着眉心,往侧首桌案望去,又四处扫过。
“殿下,您找什么?”
萧晏摇头,走到案桌旁,看桌上琉璃盏中的金玉珠子,脑海中闪过昨夜库门。
遂对陆晚意笑道,“你可是偷偷开库试衣裳了?”
“我……”陆晚意小心翼翼斟酌话语,想着该如何回答。
正思虑间,掌事来报,内侍监持诏书下达。
萧晏看了眼外头日光,对陆晚意道,“是赐婚的诏书,你先去迎一迎,我随后就到。”
十月初一,巳时三刻,天子诏书赐入秦王府,御赐清河县主陆氏晚意为秦王妃。
除了跪在最前头的两个当事人,可谓阖府俱惊。
然而让他们更加震惊的是,他们的主子秦王殿下,竟连眉头都未皱,躬身领旨谢恩。只是在起身的一瞬,似是精神不济,有些踉跄。
不到半日,这旨意的内容已经传遍洛阳高门。
这厢,无数眼睛盯着的却是湘王府。
谁都知道,原秦王妃叶氏,其长姐乃湘王妃,年少又拜了湘王为师。前两月里,秦王还说要让叶氏从湘王府出嫁,那处算是她的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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