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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煞 (风里话)


  她想要撑起身来,再看仔细一点。
  那一世, 她也病得下不了榻,寿数所剩无几。便常日使用龟息法催眠自己,缓减生命的流逝。
  可是, 到底不敢龟息太久, 一颗心总是不安的。
  因为有个那般小的孩子在。
  后来稍大些,孩子格外早慧,会言语时便开了蒙,知晓母亲伤重, 若是乱跑,无力寻她,便总是哪也不去。
  所待的地方, 不过两处。
  母亲的床榻畔, 还有窗外那颗枣树上。
  她坐在树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渡在她身上。
  她说,“阿娘,我坐在这里, 你睁眼就能看到我。”
  她晃着两条小短腿, 眨着眼睛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她说, “坐在这, 白日里小叶子可以看到阿娘,也可以看到太阳。”
  “到了晚上,还有星星。阿娘,等我大些,我给你摘星星。”
  叶照起不来,才撑起一点便跌回榻上。
  伏在床榻边的男人,一下便醒了过来。
  “阿照!”他急唤她,“你终于醒了。”
  萧晏。
  叶照仰躺在榻上,目光寻声音落了落。
  看见他,叶照便回了神,辨清今夕何夕。
  灵台慢慢清明,记忆逐渐归拢起来。
  这里,是安西。
  这数个月来,她从大邺的西北地走到了东北处,想寻一个梦。寻梦不成后,本想为了阿姐将一口气撑久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碰到了应长思,遂侥幸逃脱,却仍被逼至悬崖。
  想起前世恐惧,她没有犹豫便跳了下去。
  恰巧,落在崖底一方碧潭中。
  对于身负重伤、难以施展轻功的人来说,原该庆幸的,如此免于摔死崖底。
  但是,她入水的一瞬便觉命运半点不曾眷顾她。
  她除了对掌后的内伤,还有一身被刀枪剑戟劈砍的见骨的外伤。
  如何禁得住如此早春寒水的浸泡。
  果然,寒潭中龟息的一个时辰,她避开了应长思,却没有躲过寒气的入侵。
  走出漠河地界的时候,她便开始重咳,寒气伤到了肺腑。内力又因受应长思那一掌而无
  发提起抵御。
  如此,她便与寻常人无异,只能由着咳疾一步步加深。
  往返走的是同一条路,去时用了十余日,回时多了一倍不止。
  叶照是三月二十七到的安西。
  她本来还想着去一趟百里沙漠,但她实在走不动了。
  从咳出第一口血开始,她就明白,这一生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
  来了不过两日,三月二十九,萧晏便也到了。
  她想原来临近死前,也不过就只得两日清净安宁。
  叶照长睫颤了颤,掀起眼皮看面前人。
  片刻,她沙哑的嗓音里吐出两个字,“多谢。”
  萧晏覆在她额上探温的手顿了顿,还是烫的,但总算退下一些。
  他看着她,耳畔回荡起她才说的两个字。
  多谢。
  她谢他什么?
  萧晏想,是谢他允她住了进来?
  那晚,她染血带泪的话,是怎么说得?
  她说,“我想死在这……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她明明说得轻而软,却如钢刀扎入他心间。
  “对不起。”萧晏拂开她鬓角散落的发丝,目光不自主落在她包着纱布的肩头。
  一身伤,从头到脚。
  医官却说,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她的内伤和咳疾,截了她的寿数。
  她年寿难永。
  “阿照。”萧晏忍过直冲上来的酸涩感,握住她的手,将她细软的五指拢在掌中,轻声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回洛阳。苏合在那,你会好好的。”
  他说得哀痛又悱恻。
  叶照却愈发莫名。
  她听见他的话,却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对不起她什么?
  他有何对不起她的?
  “对不起!”萧晏凑上来,吻她手背,竟是又说了一遍。
  叶照被他握着的手发僵,不是因为他的失力。
  是因为,叶照看到他在哭。
  他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
  叶照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晏。
  她试探道,“您是在说,您、对不起妾身吗?”
  萧晏的一双眼睛,全红了。
  他一颔首,泪水便接连滚下来。
  叶照将身子侧过一些,细瞧他。
  萧晏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在她两辈子的记忆和理智中,她都理不出来。
  他们之间,多来是她欠了他的。
  他若愿意两清,放她两日安宁日子,她会感激他的。
  这声“对不起”,她实在不知从何受起。
  她如今多思片刻,都觉得头脑发胀,便也不愿去深究。
  但有些执念,人之将死,却还是放不下。
  她低声道,“殿下言之对不住妾身,会让苏合给妾身治病,是吗?”
  “会的,待你好些,能下地了,我便带你回去……”萧晏急着补充道。
  叶照却摇了摇头,“若殿下当真愿意让苏神医帮助妾身,那么妾身不要他给我治病。”
  她提着口气,小心翼翼道,“妾身换,可以吗?”
  “妾身承殿下人情,想换一个请求。”
  萧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眶一圈圈泛红,面色一寸寸泛白。
  仿佛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
  “妾身想请他助我入梦,妾身想见一见小叶子。”
  果真如此。
  小叶子。
  他们的女儿。
  原是横旦在他们之间永不能触碰的伤口。
  今日提起,她当是自己人生尽头处最后的愿望。
  便也无所顾忌。
  而他,却是当人生她新的开始。
  便也再无畏惧。
  若他早点有勇气说,她便也不必伤成这样。
  萧晏抬眸深吸口气,逼回泪水,长睫压下。
  他握在掌中的手不曾松开,只笑了笑道,“不用换,我会让苏合给你好好治病,也会让他帮你见到小叶子。”
  “萧晏以大邺山河起誓,若违此言,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叶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掩口咳了两声,方道,“殿下何故如此厚待妾身?”
  萧晏没有回应她,只将掌中的那只手又握得紧些,摩挲半晌,终于松开。
  “喘的难受吗,起身靠靠?” 萧晏低声道。
  叶照点点头。
  他扶她坐好,转身端来药喂她。
  药到唇畔,叶照不自觉地让过一瞬。
  萧晏自嘲,自己饮了,然后又舀一勺喂去。
  叶照羽扇般的睫毛扑闪了几下,抿口吞咽,“对不起……”
  “别说了。”萧晏给她喂第二勺,第三勺……
  汤药见底,萧晏给她漱口净手,还不忘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然后伸手将她鬓角发丝拢在耳后,将被子往上掖了掖。
  这些都做完,他还坐在她榻畔,抬眸看她。
  “殿下有话说?”叶照看出他的反常。秦王殿下,不是伺候人的主。
  “阿照,我能照顾你一生,我也想照顾你一生。”
  “所以,还是方才一问,殿下何故如此厚待妾身?”
  日影偏转,四月春光浓烈。
  光和影,格外清晰。
  萧晏原是半身渡了光,半身在阴影里。
  如今他往后退了退,便整副身子都被日光拢住了。
  大片阴影落下,不偏不倚横在两人中间。
  叶照还发着烧,身上是烫的,骨血是寒的。
  本能地寻光而去,往外偏了偏身子。
  萧晏生出一种错觉,阿照在寻她。
  “因为,我爱你。”他骤然开口,回了今日叶照问了两次的问题。
  又极快地在她半点不信的眼神中,自我否决了,“我不说笑,说正事。”
  他正色道,“阿照,因为我对不起你。从前生到今生,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后来我看到了,你送给霍靖的十二封情报都作了改动,看到最后沧州城的城防图你也更改了细节。”
  “你从未叛过我。”
  “更不曾害死我。”
  萧晏的话停在此处,屋中一片静默,仿若时光静止。
  后来?
  你后来?
  叶照喃喃道。
  电光火石间,缓缓撑起了身子,回顾身处的这座宅院。
  原来,如此。
  原来他没有死。
  否则如何知晓这座院子?
  所以,不过是一个计策。
  是他行军的一场布局,是他局中的、一颗棋子。
  所以,霍靖当她作暗子,萧晏视她为棋子。
  从来,无人视她以人待。
  这十年、两世的愧疚、惶恐和难安……
  百里沙漠非人的训练,凉州城外的刺杀,雪山之巅的夺花,她为了就是赎清罪孽,把欠他的一条命还给他。
  可是,她根本是不欠他的。
  “阿照!”萧晏低声唤她,声色颤颤。
  叶照原本搭在锦背上的手,五指豁然绷直,是劈掌的模样。幸得她聚不起内力,转瞬放松下来。
  她将手挪进被中,偏头看他。
  转眼的举动,几乎没有动静,但萧晏还会看见了。
  他知晓,他留不住她了。
  她说了的,不会接受害死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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