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并不知道金陵在哪儿,她只是理所当然地想:“那你现在是和你娘住在一起了?”
“我在外求学,平日里与我师兄弟们住在一起。”
眼前的女子大约不太理解这样复杂的关系,卫嘉玉于是换了一种她能理解的方式说道:“我娘已经再嫁,那边又有弟妹,我不方便再与他们住在一起。”
“他们不喜欢你?”
母亲再嫁,之后又有了孩子,先头带来的孩子地位尴尬也是人之常情。但这样说出来,却实在有些失礼了。
卫嘉玉听了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反倒自嘲似的笑了笑:“或许吧。”
见她再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他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刚低头却听她低声认真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没有很不喜欢你。”
卫嘉玉愣了一愣,觉得她大约是误会了什么,斟酌一番才道:“其实我在师门……”他想说他在师门的处境还不错,不过话到一半想起自己还未与她说过自己师门的来历,又作罢。
闻玉见他欲言又止,心下更加笃定他在母家过得不好,又想起他刚才说“我失去过父亲,但我希望你不会失去他”。她忽然放下筷子:“你等我一下。”
卫嘉玉见她起身,走到书房里不知翻找什么。过了许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沓薄薄的书来,上面还积着一层灰,她拿到院子里伸手抖了抖递到他面前。
卫嘉玉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那是几本写给孩童启蒙用的书,最浅显不过。不过与寻常书摊上买回来的不同,这几本显然都是叫人一张张手写之后装订成册,上面还有几幅配图,十分生动可爱,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这个给你。”闻玉说道。
卫嘉玉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我三岁就已启蒙,这书怕是用不到了。”
闻玉摇摇头,解释道:“我自小不爱读书,他就自己画了本册子替我启蒙,还把故事里的人都画成了一个男孩的样子,取名叫做阿玉。”
阿玉……
卫嘉玉怔忪片刻,又低头去看那书页上的画。泛黄的纸上男孩阿玉坐在书房的窗边托腮望着窗外,他梳着一个童子的发髻,脸颊略圆但是看上去已有几分少年持重的模样了,一旁配了个“悬梁刺股”的故事。
下一页,阿玉又在花园捉萤火虫,不过男孩看上去怯生生的,一只手伸出一半,一副又要缩回来的样子。卫嘉玉心念一动,果然一旁配的故事就成了“囊萤映雪”。
画这册子的人似乎面对着一个极顽皮的学生,整本书一半都在极力劝诫她要好好读书,虽不知读这书的学生听进去了没有,但那插图上的阿玉却一天天长大,从一个软乎乎的小男孩渐渐抽条似的清瘦下来,到最后一页时,已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少年。
闻玉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整日只能自己待在家里。但我有个朋友叫做阿玉,他比我大上七岁,是个瘦弱文静的男孩子。”
卫嘉玉翻书的手一顿,朝她看了过来。闻玉继续往下说:“阿玉和村里的其他男孩都不一样,他性格内向又很会读书,先生教的功课别人要学上三天,他只消看上一眼就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所以读书的时候我就很生他的气。因为每次我读书犯困,我爹就会说:你要是能有阿玉一半聪明,将来说不准也能去考个状元。于是每回我就顶嘴说:我虽考不了状元,但要是比试功夫,我说不准倒能拿个武状元。”
男子听了这话,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闻玉见了,忍不住问:“所以阿玉考上状元了没有?”
日头透过头顶的树叶,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日影,男子眼睫轻颤了一下,低声回答道:“没有。”
“哦。”闻玉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听说状元难考得很,就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举人老爷也是考不上的,那么阿玉没考成状元便也是十分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阿玉虽然很会读书,但是胆子很小也经常受伤。”闻玉继续说道,“春天出去放风筝,风筝线也能割破他的手。夏天去溪边捞鱼,他怕水就不敢下到溪水里去。秋天后山的柿子熟了,他不敢爬树便只能在树下等着,结果柿子从树枝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又把衣服给弄脏了。等到了冬天,男孩子欺负他,把雪团塞进他的衣领里,他回去后不敢告诉家里人,结果夜里发起烧,一个冬天都没离开屋子。”
卫嘉玉的耳朵悄悄红了起来。
“我爹说阿玉虽然比我年长,但是性子太软了,我可得保护他。我能带他去放风筝,也能教他捉鱼,柿子树太高我能爬的上去,就是冬天打雪仗,我也能替他教训那几个坏小子。”
她的声音轻轻的,但又很叫人相信她说的话。卫嘉玉想起王生对他说过的话,他小时候因为内向叫村里的孩子欺负,闻玉就常替他出头。她要是他的妹妹,必定会像她说的那样吧。
“他为你做过什么?”他低声问道。
“他不用为我做什么。”闻玉坦然自若地回答,“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欢他。”
第18章 刺史府
金陵已经入秋,江南水网密布,沿河船只往来络绎不绝,茶楼酒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
寻芳楼二楼的雅间里头一片笑闹声,十几个少年郎聚在一处喝酒嬉戏,笑闹声传出门去,连刚进酒楼的客人都能听见。
屋里最角落处坐着个锦衣玉袍的少年,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并不同其他人一块游戏,只百无聊赖地喝酒,瞧着神情郁郁,与这屋里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端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朝他这儿走过来,一坐下就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不是你找我们喝酒,你倒好一个人躲在这儿?”
少年不耐烦地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颇为嫌弃:“离我远点!”
“怎么,心情不好?”来人终于看出点门道,打量着他的神色,“这金陵城里还有人敢惹我们万小公子不高兴?”
一旁有人听见二人的对话,也凑过来打趣:“诶万鹄,你姐姐不是快成亲了,怎么你这个当小舅子还有功夫在外头鬼混?”
“滚一边去。”少年听两人在旁拱火,越发不耐烦地伸手将人一推。
叫他推开的少年没防备,磕到了一旁的桌角,“嘶”的抽了一口冷气,也生了脾气:“我说万鹄,谁惹你的你找谁去,在这儿给谁脸色看呢?”
有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凑过来劝架:“行了行了,他这两天正心烦,你也别闹他。”
“他有什么好心烦的?”
知道些底细的小心瞥了眼一旁板着脸不做声的少年,小声道:“哎,你还不知道,他二哥回来了……”
先前还起了火气的人一听,顿时愣住了:“就是你那便宜哥哥?”
万鹄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忽然雅间的门“砰”的一声巨响,叫人从外头踹开了。一屋子的人瞬间全转头朝着门口看去,只见门外一身红衣的少女叉腰站在外头,她仰着头神色倨傲地在屋内环视一圈,像是来找什么人。随即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窗边的角落,大步走进屋子来到少年面前,冷着脸言简意赅道:“走不走?”
少年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撇开头紧拧着眉头的样子像极了闹别扭的孩子。周围原先正玩闹的人也渐渐噤声,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满是好奇。若仔细看,能瞧得出这二人眉目之间有几分的相像,应是一对孪生姐弟。要猜的不错,这姑娘看样子就该是刺史府的大小姐万雁了。
姐弟二人在雅间角落沉默对峙片刻,万雁目光渐渐冷下来,透出几分失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头便要朝着屋外走去。她刚一转头,角落里的少年终于动了动,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手扶墙也跟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万雁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随手解下了腰间的钱袋扔给一旁的人,随即跟着她沉默地走出了酒楼。
刺史府的马车停在酒楼外,姐弟俩一前一后上了车,等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少年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来干什么?”
“我不来,你还打算在外头待到什么时候?”
万鹄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娘让你来的?”
万雁一顿,万鹄顿时就明白了,脸色立即难看几分。万雁不耐烦道:“你今年几岁,离家出走还要娘哄你回去?”
“我想在外头避几天也不成了?”万鹄口气很冲,万雁却不会因为这个就惯着他,只挑着眼尾睨他:“你要避谁?你一个姓万的,人家不避着你,你倒要避着人家了?”
万鹄哑口无言,便又紧紧闭上嘴不做声了。
下人来东院通禀大小姐带着小公子回府的消息时,卫嘉玉正坐在卫灵竹院中喝茶。卫灵竹在一旁翻看账目,听见这个消息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叫下人退下。身旁的婢女上前劝道:“小公子这回出去三天,可见真是伤了心,夫人还是去看看他吧。”
“随他去,多大的人了还要这般任性。”
下人只好又退出去,待屋里又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卫嘉玉从手中茶盏的轻烟里抬起头,看见她低头翻看着着手中的账簿。